十八年前,泰平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平楼村。那是个清凉的九月之晨,母亲把睡在院中老枣树下的我轻轻叫醒。浓湿的雾气凝结在枣树和梧桐的叶子上,滴滴嗒嗒,像是在落雨。远远近近,次第传来亲切的鸡鸣狗叫。静静沉睡在雾气里的村子显得如此温暖与安详,少年的我却要从此走向未知的异乡。霎时间,那一种空落落的怅惘之感,就像眼前的大雾一样在我心里弥漫开来,使我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拎着简单的行装,父亲送我出门。走到村口的那一棵老柳树下,当我转身想再好好看一眼这个村子时,这才发现我已看不见了村子,它已为湿湿的浓雾所笼罩。正如十八年后我猛一回头,极力再想走进村子时,这才发觉我已失去了这个村子,旧时的田园景象和温暖的家居气息都成梦寐,缥缈在隐隐约约的雾霭中。
走过村西的那条小河,就算真正的离开了村子。走上那座小石桥,村子里的鸡鸣狗叫又一次响彻起来,恋恋不舍间,我举步迟疑,不小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桥面上。这是不是村子在责怪我的没有出息而善意地推了我一把呢,我想。于是,就在那一片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叫声中走过了小桥。事隔十八年后,当我再次回头张望时,整个村子还是朦胧在浓浓湿湿的凉雾里,一片鸡鸣狗叫声中,我蓦然惊觉,若干年前小桥上的那一个趔趄,在催我前行的同时,也把我魂魄的那一半留在了村子。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多年来在异乡的城市自己一直漂泊无着,无法扎根。
我得去寻回我魂魄的那一半了。不然,无论境遇多么顺遂,生活多么富足,我都会无法安生。即便一时身不能至,那我也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向着村子的方向频频张望。“远望可以当归”,这是古代乐府民歌中千年不坏的句子,每念一遍,都觉得那是一声饱含乡情又宽人心怀的质朴慰藉,就像隔着遥远的岁月和距离,始终有一位白发蔼然的长者在对着你颔首微笑。
我相信村子里喊魂的旧俗,当一个孩子由于说不出的原因而一连几天精神萎靡时,他的母亲或是奶奶就会于黄昏时分,拉着一只竹笆,走遍村子的每个角落,一遍遍呼喊孩子的小名,第二天,那孩子果然就活蹦乱跳了。现在,我年龄大了,母亲老了,奶奶则早已去世多年,在村子里已不适宜也没有人再为我喊魂了。那就让我自己来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应该能承担起这种事情。每当夜深的时候,就带着我手中的这支笔,走进村子,四下张望,从春到夏,由秋入冬。当我写满那厚厚一本稿纸,村子的一切都在眼前再次鲜活起来的时候,我的整个魂魄就会合而为一,从此不再分离。
一切,一切,由是得以安生。
写于2004年10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一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