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一个村庄的生机,给一个村庄带来好运的,往往是那些默然于风雨晨昏中的大树。故道三百里,走遍十八乡,但凡出过大人物的村子,在它的东南和西北角以及村口的大道旁,都会长着怀抱粗的参天古木,隐隐昭示着必将发达的际运,常年庇佑着一村的生灵。
我十五岁以前的平楼村,到处长满了大树。宅前屋后,沟沿坑畔,河边路旁,柳树、梧桐、杨槐、楝子,粗枝大叶地在风日里长养。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光,村子都是笼罩在这些树木共同氤蕴而成的绿雾里,远远望去,就像有一团乡间风水之说中的那种瑞气,萦绕在村庄的上空,经年不散。
一个外乡人,来到平楼村,首先见到的不会是村里的什么人,而是村庄四围的那些老柳树。泰平有了记忆的时候,那些柳树已经老得让三个当时的泰平使劲伸开双臂也围不过来了。
村子西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清浅小河,两岸长满老柳,滋润蓊郁,像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为村子挡风聚气。靠着小河,在村子的西南方,是生产队的一处打麦场,麦场边的柳荫下正是村里人消夏乘凉的好去处。
那一年的夏天,年幼的我坐在麦场边一棵老柳下读书,渐渐入了迷。树上知了长鸣不歇,河面吹来清凉的风。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多了两个过路的老头,也坐在老柳下歇息。他们面目清癯,白须飘飘,一边四下里打量绿树掩映下的村庄,一边自顾念念有词,我埋头于书,不知他们都讲了些什么。临走时,看到我依然呆坐捧书,不由啧啧称奇,“看这孩子,就可知这村子早晚要大发。好运当头,也在风水也在人啊……”嘴里念念叨叨着扬长而去。
懵懵瞪瞪的我,虽然不懂却知道这是一番好话。从此对柳树多了几分敬畏和神秘。后来就带着这一份敬畏和神秘离开了村子。
世事的变迁有时是说不清的,千年的美好也许就是毁于一旦。村中柳树们毁灭的命运,是在一夜之间决定的。包产到户了,土地、牲口、农具,集体的一切能分的都分光了,就连打麦场都分割为条条块块,这些招摇的大树更是无法幸免的。短短几个月内,村子四围的柳树一伐而空,端庄安宁的村子像是被扒下了遮风挡雨的外衣,裸露在路人的眼光下。绿雾不再,风水不再。急功近利的这一茬人,毁掉了几代人的财富,平楼村的气数要靠此后多少代人的精心修补才能恢复呢,我不知道。
去年春天,我回到几乎不见一棵柳树的平楼小住。天气晴暖,曛风流散,万物生机萌动,让人不忍在屋里呆坐,我天天随着母亲下地干活。在村后的一块闲地里,母亲种植了一大片速生的杨树,有五十多棵,都长到碗口粗了。尽管母亲说这是他与父亲老到不能种地时候的靠山,我仍是笑着不以为然。我对杨树几乎没有什么好的印象,现在的村子到处是杨树,正是这种势利的杨树挤走了守护几辈人的嘉木,改变了曾经绿树环和的旧时村庄。
可是,母亲又让我看到了久违的柳树。在这块地的那一边,她专门栽植了三棵柳树,都有对掐粗细,枝条稀疏,但叶子墨绿,树皮青葱,长势喜人。抚摸着青青柳树,我豁然自喜,恍然看到了村子的希望,好像又一次触摸到了自己沉实的根须。
母亲说,百年之后,我们不在了,柳树还在,你兄弟三人每人一棵,这是我留给你们的念想。等我们走时,你们兄弟回家办理我们的后事,要按老家的规矩行事,作为孝子,每人都要手拄一根安全棍子给人磕头,那棍子必须是新从柳树上砍下的,而且还得是本家的树。你们常年不在家,咱家又是孤门独户的,到时候说不定连棵柳树都难找,所以我就先给你们预备下了。
到底是老娘知儿啊。一阵南风吹过,柳条依依扶疏。我一时说不话来,但觉一丝悲伤袭上心头。
若干年后,父母不在了,我也会很老了,我会回到生身的平楼村,经常来到这三棵柳树下,什么都不说,只是摩挲老柳立多时。
写于2004年11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二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