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自乡村的人,如果他的回忆中没有一片波光潋滟的水影,那是说不过去的,至少说是不可思议的。在我们野趣童年的每一个暑假,伙同一帮臭味相投的野小子,跑个三里五里,甚至十里八里,来到某条清澈宽阔的河边,脱光衣服,白条条跳进水里一阵畅游,大呼小叫,戏水摸鱼,是何等惬意的事情。
平楼村的孩子们是幸运的的。他们不需要跑那么远,村子北边,翻过高头,就是一条大河。
大河原本无名。村人憨直且淳朴,祖祖辈辈不作兴附庸风雅,就随意叫它高北大河,意思很简明,就是高头北边的大河。所谓高头,就是前文所写的故黄河大堤。
大河原本也不大。最初,在我记忆中,只能算是一条大沟吧,顺着故黄河大堤,蜿蜒东来。究其成因,当是由从大堤北坡流下的雨水常年汇聚冲刷而成,河道时宽时窄,深浅不一,两岸陡峭,长满野草,间或生长几棵歪歪扭扭的刺槐,一派荒芜的景象。那时候,这条小河,上流没有水源,冬天基本是干涸的,夏季落雨之后,水流才有些丰沛的样子,天晴没几天就又恢复成清清浅浅的小溪。主要是因为河北没有什么庄稼需要收种吧,人们就在最窄处横了几根树干,足供人畜过河,连座小小的木桥都没修造,整个河道就是天然的放羊牧场。
后来,大约是1979年的冬天,范楼公社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动用全公社的人力物力,就着这条河道,在村子北边开挖了一个大水库。水库紧挨着故黄河大堤,东西长约四里路,南北宽约两里路,最深处不下十米,一泓清水,倒映着纯净的天光云影,而水草之丰茂、鱼虾之鲜美,自不必说。水库修成,小河被截断而废弃,几年淤泥填塞,陡坡渐至平缓,荒草丛生,兔走鹰飞,而人迹罕至。
五年后,又一番人定胜天的变幻。徐州市老市长何赋硕先生在回忆文章《治水记忆》里写道,“为解决丰、沛和铜山西部地区的缺水问题,1984年冬季,由丰县、铜山县组织人力疏浚扩挖了郑集河及郑集南支河,开挖了范西河、梁西河。”这条郑集南支河,在东西两端打开了村子北边的水库,续接了被废弃的小河,并扩挖成实际意义上的一条大河,西通远近有名的大沙河,向东经郑集连接到京杭大运河。郑集南支河,这像一条河流的名字吗?对于这种水利工程意味浓厚的学名,村人概不接受,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它真的不如高北大河贴切。而范西河,则是当时新开挖的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河,在平楼村东北部与郑集南支河交汇,因其方位在范楼乡政府(其时,公社已改称乡)驻地西边而得名。一个村子,能够坐落在两河交汇之处,是多么难得。而高北大河,其实就是平楼村人对这两条河流的统称,就像给自己的孩子取了个顺口的名字,亲切易记。
沧海桑田之说,于我村的河道,可见一斑。兴废之间,有自然之功,更有人为之力。
关于河道的变迁,大致如此吧。
沈从文先生曾说,他的智慧得之于沅辰诸水,他学会思索、认识美全是在水边,他的创作与水有着难以分离的关系。
自幼生长在河边的我们,一年四季,大把的日子都与水有关,值得回忆的欢愁人事多半是湿漉漉的,带着河水的清凉与水草的气息。
我学会逮鱼,是在小河时期。每年的暑假,正当晌午的时候,小叔带着我和弟弟来到河边,下到清浅的水中,或趴或蹲,以半拢半开的手掌,贴着河底,慢慢游走,很快就会触碰到巴掌大的草鱼板(学名鲫鱼),这时候,千万不能慌乱,也不能松手,而是紧紧抓住或是按住那鱼,等确定抓结实了,再起手,然后放进预备好的网兜里或是穿在细长的柳条上。草鱼板比较恋窝,不像白鲢、黑鱼、鲤鱼那样一碰就跑得无影无踪,你只要碰着它,它往往就会往泥里贴紧,即使一滑手让它跑了,它也不会走远,你不慌不忙在附近摸索一番还会找得到它。当我们拎着满满一网兜或是一柳条白亮亮的草鱼板走过村子,会引来大人孩子们的好一阵称赞和羡慕。一个夏天过来,我们家的屋檐下和窗台上,会晒满腌制过的草鱼板。而晚饭的时候,烙完馍后,奶奶就会趁着热热的鏊子,在上面煎炕一碟晒干的咸鱼。柔软的烙馍,卷上酥脆咸香的草鱼板,吃起来那味道真是好的没法给你们说。更何况,那鱼,正是我们自己下河摸来的。
小河另有神奇之处。上三年级的时候吧,是个星期天,下过雨后,小叔就又带着我们下河了。这次不是摸鱼,因为水大且凉,就在比较窄的地方围了堰,只剩一个流水口,小叔就把割草用的柳编篮子堵在那里,河水经过篮子变成细碎的水流欢快而下,偶有鱼虾跟来也就留在了里面,即将成为我们的美味。不多久,村里来了一拨青壮劳力,就在我们下游的不远处,选一块稍微宽阔平坦的水面,围了高堰,留出较宽的水口,然后在水口外边平架了一面苇箔,苇箔四周还围上了丝网。这就是所谓的下跳箔,游鱼顺着水流一过水口,就落到那面苇箔上,任是它怎么蹦跳挣扎也跳不出丝网,青壮劳力们就只管垂手拿鱼好了。那一天也奇怪,我们在上游围堰逮鱼,半天却不见一条像样的大鱼过来,慢慢就没有了耐心,最后小叔说算了,不逮了,咱去看人家下跳箔吧。于是就收了篮子,踩掉围堰,跑到下游看跳箔。谁知不到半晌的功夫,竟有那么多大鱼陆续游过来,落进苇箔上,最大的一条足有二十斤重,简直不可思议。当时,我们就纳闷了,怎么一下子就过来那么多的大鱼呢,我们在上游逮鱼的时候咋就一条不见呢。好在那天我父亲也在那群下跳箔的人里面,最后我们家也分到了两条大青鱼。
我学习游泳,则是在水库时期。小河水浅,也就只能逮鱼摸虾。水库四坡平缓,沙质土层,不淤不粘,而水面宽阔清洌,正是天然的露天洗浴场。那些个炎热的夏季,得其便利的我们,一天往往要下水洗澡两次,因此都练就了一身好水性。需要明告诸君的是,我们的水性都是野派的,没有任何师承,一招一式皆不合规矩。但是我们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许多城里人所不会的新花样,比如踩水,比如飘摇,比如潜游,等等,一里多宽的水面,我们轮换各种姿势游动,能来回好几趟,也可以说是胜似闲庭信步。水既这么深,就不好摸鱼了。但是在水浪击打出的岸边小洞里,往往藏着清莹透明的大河虾。戏水打闹累了,就静下来,蹲在水边,伸手到土洞里掏河虾,一掏一个准。多数时候,玩一会就随手放掉了,也有时候就剥出虾仁吃下解馋,生脆爽口,没有一丝腥气。现在想来,像这样欢蹦乱跳没有一点污染的天然大河虾,哪里还能找得到呢,即使有,那得多少钱一斤啊。
水库建成三年左右,里面的鱼虾已经非常的丰美了。公社里就派了武装部的人过来,用手榴弹炸鱼。一般是半上午的样子,我们正在水库附近割草,就听到紧急的哨子响起来,接着有人用大喇叭高喊,让水库周边的人全部离开。那时候的人,都很听从上级的命令,且对这种事情存有神秘之感,于是都很快撤到了高头上,远远地躲在大树后面观看究竟。不久,就看见有人往水里扔东西,随即就听到受到压抑的爆破声,紧接着水面就窜出一条条水柱来。再过一会,就看见水面浮出了一片白白的鱼肚子,有人划船去拾鱼。我们这才明白,原来是炸鱼,虽然说不上来到底怎么不对劲,皆是纷纷不以为然。这样下来,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再恭敬且神秘了,甚至他们划船拾鱼的时候,有几个大胆的愣头青,在南岸下水游到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捡拾到几条大鱼带回家。有一次,我带着弟弟在北岸树林里玩,他们又来炸鱼,等他们收拾完离开时已经晌午了。我和弟弟站在空无一人的北岸,看着水面,想象着手榴弹的威力之大。突然看到离岸边挺远的地方,一条不是很大的鱼翻浮了上来。我犹豫了一会,就对弟弟说,我去捡那条鱼,你帮我拿着衣服绕过东岸,回到南岸去等我。弟弟也要游过去,我担心他年龄小,不放心,就自己游向了水库中心。拿到那条鱼后,我歇息了一下,举目四望,偌大的水面空空荡荡,而四野寂寂,天高云淡,下面则深不可测,不由暗生几分恐慌。但是看到弟弟在岸上跑动的身影,就给自己鼓足了勇气,不再多想什么,反而镇定下来,变换着姿势,慢慢游到了南岸。拎着那条鲤鱼,走上岸来,回头张望宽阔的水面,一缕豪迈之气油然而生。
到所谓的郑集南支河、范西河修成,进入了大河时期。1984年冬天,大开河工,百里而来,人山人海,那种气壮山河的盛况,以后再没得见,其时我在梁寨中学读高二。1985年夏天,大河完成蓄水,水草芦苇初长,鱼虾回归,我们开始在熟悉又陌生的河道里洗澡摸鱼。1986年初秋,我离开平楼村,外地求学,接着他乡谋生,渐渐远离了故乡,远离了大河,而那波光水影常常梦中浮现。
大河的起初几年,是干净清澈的。每次放暑假回来,第一天的傍晚,一定跑到河里一阵猛游,置身清流,仰望云天,静听水声虫鸣,一时间身心俱净,尘俗都尽。
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年近七旬的爷爷,居然买网置船,拉上我三弟,爷俩开始下河逮鱼,一则是玩心大,再则是多少能换得零花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痛痛快快水里捞鱼。三弟年纪虽小,逮鱼摸虾最是在行,后来竟至为了逮鱼,放弃了学业,父母一直引以为憾,他却素志清心,怡然自得,近年过得比较滋润。我暗自羡慕,他在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且能养家糊口。想起1990年夏天,我毕业了,即将走上工作岗位,身无分文,爷爷隔三差五塞给我几十块钱零用。而那个暑假,就在爷爷的木船上,我接待了大学同学、高中同窗,还有现在的老婆、当年的女友老李同志,以及她的弟弟妹妹们,我们划船、钓鱼、捞菱角,尘俗俱忘,不觉日已当午。爷爷就在岸边他搭建的草庵里,为我们盐水煮青虾,清炖白条鱼,红烧大戈鱼,另有麻汁豆角、蒜泥黄瓜,在几棵大槐树的凉荫下支好木桌,等把我们叫过来吃饭时,凉水桶里早就镇好了啤酒。一桌人吃得大呼过瘾,爷爷则心满意足地抽起了烟袋。
现在,城郊遍地都是所谓农家乐者,哪有当年我们那份天然、放松、美味和亲情。一转眼,二十四年,就这么过去了。爷爷离开我们也有十五年了。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很快,要我们加倍珍惜才对。
近年,出行比较方便了,每年回老家的次数很多。但是,我很少再跑去曾经的大河岸边,宁可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陪着年迈的父母闲话家常。高北大河, 一切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不说,诸君也都懂得。
哈!很荣幸大作新鲜出炉第一个留下脚印。有水真好,回忆都变得清亮,波光闪闪。
一条大河,相守经年,波光水影,梦中常现。
看到这些,又勾起了我的记忆。以前还真没写到这些。看来下集要补上了。
期待袁兄的大作。
大哥,第一幅划船的能找人画出来吗?有意境,说起来高头北大河可是咱们的母亲河,那么多地的灌溉全靠着她,我小时候去菜园偷人家的苹果,被追的没路走,最后跳到河里面,可得喝过河里面的水呢
彭城老农?干脆大楼老农算了,呵呵。你偷过苹果我偷过瓜。河里的水,我也没少喝。
鲫瓜子真多
小时候河里摸过鱼吗
我小时候村里一大祸害,谁家的瓜果桃李没遭过我的黑手?
还真没看出来你有如此辉煌的革命经历。哈哈。
高头北河第一次蓄满水的时候,水快与沿平了,有条鱼肚皮朝上,离岸不远,我下水准备逮它,它却慢慢的往深水晃,那一次不是小伙伴拉着,估计被拖下水里去了。好险
福大命大造化大。
那曹鱼胡儿我们叫刮头篦子的,呵呵。
佩服老雷的文笔,总能把过去写得鲜活。
唤起一代人普遍的回忆,这不容易。您仙居何地啊。
一条大河波浪宽,
情深难舍望童年;
岁月无痕可追忆,
梦魂依旧到家山!
这盆鱼看着这么熟悉,像我逮的鱼
这盆鱼是你2012年10月1日前后逮的。
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故乡;心底的一片柔软是亲情;难以忘怀的时光是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