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酱油、老醋、白糖、粗盐长期敞放在一间屋子里,会是什么味道。也许你会说,这不就是居家生活的气息吗。那么,这些气息里面再混入煤油、白酒、卷烟的浓烈气味呢,那就是正宗的杂货铺的味道了。这种杂货铺,在平楼村有个比较正规的名字,叫做商店。
商店离我家不远,就在四队牛屋的东隔壁。两间草屋,开门朝南。进门三步,是用青砖砌成的一圈柜台,有半人高,水泥的台面早被磨得光滑放亮。货架则是土坯垒成,用两寸厚的柳木板间隔起来,再以白灰涂抹一遍,看上去还算干净整齐,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应有尽有的百货,在一个乡村孩子眼里那简直是百看不厌的大千世界。此外的摆设,就是正对门一张木桌,靠东墙一张木床。柜台里面,木桌的两侧,摆满了细口长腰的砂坛,盛放着散装的酱油、老醋、白酒、煤油,都用一个大大的沙包封住圆口,一旁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长把竹制量器,我们那叫做端子。另有三个粗大的砂缸,常年敞着口,那是盛放粗盐、白糖、红糖的地方。
货架上那些东西,囊括了一个简朴家庭的生活所需,从油盐酱醋到针头线脑,从铅笔橡皮到簿本墨水,从卷烟火柴到灯罩海碗,几乎无所不备。那真是个价廉物美的时代,岁月清贫,勤俭度日,村民平时所需,来到商店,均能自然应对,不必犯愁。偶有不济,记在账上,待手头宽绰一些时,便过来还钱抹账。我好像记得,有一阵子,还可以用鸡蛋换取所需物品。
现在想想,当年商店里那些物品,是那么朴素纯真。真的是没有假货的概念,连包装都是简简单单的白色薄纸一封,顶多印个货名和厂家。有些物品,好像就没有包装,就是放在坛子里、砂缸里、纸盒里。看得见,闻得着。像三婶子这样的家庭妇女来买松紧带了,营业员李本玉就会把挂在货架上成捆的松紧带拿过来,就着在木桌上刻好的尺度一截一截量给她,简便快捷,一目了然。油盐酱醋,都是散装现称。现在网上流传打酱油之类的说辞,确实源自生活,那时候,打酱油的差事当属一班无忧无虑又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李本玉称盐的动作潇洒大气,有人来买盐了,他一边问要多少,一边走到盐缸跟前,左手提起秤杆,右手操起秤盘嚓地一声插进盐缸,随即盛出半盘粗盐,左手将秤索一提,右手调整一下秤砣,等平衡了,看一眼秤星,便报出斤数和钱数,然后利索给你倒进盐罐子里。整个过程,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准确无误,一屋人无不信服。
营业员李本玉,按说我不该直呼其大名。他是我的长辈,还有些沾亲带故的,我该叫他大爷。但是,作为一个在平楼村家喻户晓的名人,村里人都是直呼其大名的,大人小孩都是这样叫他。正如家住京庄、担任公社放影员的吴光侠一样,尽管全公社的男女老少没有谁不认识他、没有谁不尊敬他,但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路上遇见了他,都会大声问道,“光侠,今们黑来搁哪庄上演电影啊?”旧时乡村,能被那么多人记住大名且耳熟能详,当是一种难得的荣誉吧。
李本玉大爷是如何当上营业员的,真的不清楚,这多少年来都没想起来问过家里的人。因为是沾亲带故吧,我们两家相处的不错。有时候,商店里诸如火柴、煤油等一些东西紧俏了,他会暗中给我们家留一点以应急。家里实在打不开点的时候,父母亲要面子,就会派我去商店赊些回来,李本玉大爷从不为难我,问明情况后,就足斤足两地拿给我。商店离我们家近,离他自己家远。雨雪天气,父亲就会招呼他过来吃饭。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是家常的粗粮和蔬菜,我们吃啥他跟着吃啥,难得的是那份热乎气。有好吃的饭菜,也会去叫他,比如我家盖房子请帮忙的邻居吃饭,他虽不能关门过来干活,但是吃饭的时候得让他过来坐坐。也有不请自来的时候,李大爷好酒,那时正当着大队书记的我爷爷好客,家里便经常有客人。大队没有一分钱积蓄,爷爷没有一分钱工资,他自己不喝酒却成天留人吃饭喝酒,这样的酒场,就会引来李本玉大爷。有时候会忘记叫他,他若不好意思直接来家就坐,就会从门前慢慢走过,使得我爷爷他们赶紧把他请来入座。事隔多年,想想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那时,村中一年四季都人来人往的重要场所,当属商店。那种酸不酸甜不甜苦不苦咸不咸的混合气味,一天到晚弥散在商店的空气里。让人闻不惯,却又丢不开。买东西的人,来了又走了。不买东西的人,就一直倚着门或是靠着柜台,抽着浓烈的自制卷烟,粗声大气地闲聊或是争执。小孩子们为了磨蹭大人给买糖块买小刀,也喜欢在商店附近瞎转悠,要么在里面缠着大人给买糖,要么就在地上钻来钻去拾几张糖纸玩。冬天的时候,一群捣蛋猴就会贴在商店的南墙根拼命挤牛牛,谁被挤出来了,就算谁输了。一个个袄背上全是土,一个冬天下来,商店的南墙根都被磨得光溜溜的。每当他们拼命拥挤瞎胡闹的时候,都会招致蹲在墙根抽烟袋、晒太阳的那几个老头的一番训斥。训斥也没用,他们疯他们的,老头们只好换个地方。
常年在商店喝零酒的确有那么几个人。铁匠铺的老谢头,一大早就得喝,且是头一个。特别是寒冬季节,哈着热气进了商店,什么都不说,往柜台递过去两毛钱。李本玉就拿起那个二两的竹端子往酒坛子里一沉,盛出满满一端子白酒倒进预备好的酒碗里。老谢头端起酒碗一气喝干,随即心满意足地深深吸上一口气,大约是想把酒味全吸进肚里,然后拿起李本玉递过来的一块糖剥开填进嘴里,右手一抹嘴,转身走了。广朋老爷基本是晚上来,他也是二两,要慢慢喝。每当他第一遍端起酒碗,都要客气地让让周围闲聊的人,让过一圈,没人好意思接过他的酒碗,他便浅酌低饮起来,边喝边聊,往往就说起某某年跟谁谁拉平车去徐州府卖细粉或是谁谁家的羊生了瞽眼被他给治好的事情。邻居永富叔也去喝零酒,他没有固定时候。一度当过三队队长且很光衮的一个人,却娶了一个疯子做媳妇,难得的是儿女双全,不仅智力正常且长得好看。这样的家庭,日子难免跟不上一般人家,这也正常,其时大家也都差不到哪里去。但是,永富叔是顶要面子的一个人,看人家去商店喝酒,他也得去啊,喝酒就喝酒吧,可是他还得说说大话,比如,他脸色红红的喝酒回来,遇到他人,就有些显摆地说,“这一顿吧,一两有点少,二两差不多,不喝难受呢。”即使偶尔揭不开锅了,他赊着也要去喝。他不是酗酒,是要面子。
这许多年,村子里,人也好物也好,消失的太多了。然而,这个不起眼的商店竟然留存了下来。只是地方早就换了,性质也早变了。以前是在原四队牛屋的东隔壁,属集体所有。现在搬到了原三队牛屋的南隔壁,是自己家的了。最让我欣慰的是,李本玉大爷还在商店里忙活着,这就好。每一次回到平楼村,我几乎都要走到他那里,什么都不买,给已经苍老的李大爷敬上一根烟,说上几句话。
顺带说一句。商店里那一桌一床,原是我家旧物,不知何故为商店所占用。直至二十多年前,商店更改门庭,那一桌一床终又归家,此时,距其离开我家已不下三十年矣。两件旧物,满目沧桑,依然结实完整,却已无甚用处,多年静默在老屋里,蒙着一层岁月的烟尘。
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装满了回忆的小商店。
是啊,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灵史。
哥,你在那商店给我买过糖吃么?
买过啊。是用打酱油剩下的钱给你买的,我都没舍得吃。
真是好哥哥!
贫穷差距小的年代日子过的还是很开心的…
岁月清贫,日子朴素,人心易足,滋味淡远绵长。
开头一句太经典了,过去的商店里就是那个味儿,这一句就已经让我的鼻子闻到眼睛看到我记忆里的商店(叫做联营铺),很有带入感哦。打酱油买盐剩的钱买糖,小时候常常这样干。我们那联营铺柜台上空还有一卷纸绳,垂下一截绳头来,谁买糕点,牛皮纸包好了上面盖上一张方形的印花红纸,售货员潇洒的扯下绳头嗖嗖两三下一个规整紧实的糕点小方包就好了。虽是看你的文字,但觉得是自己在回忆。
小刘同志欣赏水平不低,对文字的感觉和细节的体味都非同一般。
过奖了,能体味是因为你写的很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