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忙之后,终得小闲。面对第一个像样的暑假,轻松之余,竟有点茫然的心绪。过去这许多年,一直能忙他人所闲,且习以为常,安之若素。如今,得了宽裕,却又不能安心地闲他人所忙。正如咋富之人不懂如何穿衣吃饭,我的第一个不用长期加班的暑假其实是在摸索中度过的。
有了充裕的时间,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读书和行走。当然,旧雨新知,三五相邀,契阔谈宴,也不在少。但是,多年萦绕于心,最想做的事情,还是一时拿不起来。也有许久不见的故人,咫尺天涯,如隔山岳,渐渐相忘于江湖。不觉间,几番炎热,几场大雨,夏天就过去了。
八月中旬,我请高中时候的老师永峰先生以及几位同学、朋友吃饭,主要还是见见面、喝喝茶、聊聊天。永峰师去年十月刚从市教育科学研究院领导岗位退休,国家特约教育督导员,江苏省特级教师,江苏师大特聘教授、硕士生导师,正高级语文教学名家,著论、荣誉等身,外示儒雅谦逊,内蕴豪爽耿直,举手投足翩然古君子风,全没有一点架子,与我等第一届弟子相处甚洽,最能打成一片,多年师生成兄弟,彼此早已是亦师亦友的至亲关系。坐间谈笑风生,氛围轻松惬意。永峰师向来关心我,问我如何打发这个炎热的长假。我如实汇报了暑期的大致动静,无非是白天居家读书,傍晚凉意初起则出来走动。徐老师说:“你现在终于有了空闲,正好调整状态,回归自己,读书走路,倒也不错,我更希望的是你能重拾纸笔,找准方向,把文章再写起来。”我回道,“最近正有此意,但荒废已久,不知从何收拾。”先生娓娓劝我,“先从熟悉的人事写起吧,一身才气,那么好的文笔,不写点东西真是可惜了。”非是我挟师自重,徐老师这样提醒、督促我,已不是一回两回。
记得那晚,在徐老师的鞭策、激励下,我答应尽快动笔,还即兴定下一篇文章的题目,叫《神游与夜行》,说要写一写近来读书、行走的事情,权当练手。言易行难,迟迟没有兑现。
白露那一天,一位年轻人发给我一段话,“我时常觉得你有很脱俗的梦想。不管是什么选择都很有意义,停笔沉淀,奉献自己。拿起笔,也依旧能与从前的自己对话,今时不同往日,你肯定会在更多思绪中更加坚定你所追求的……”年来生涯冷淡,茫茫人海,还有人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真的没有想到。
师友如此期许,我岂能再无动于衷。我觉得,一切都差不多了,是时候了,拿起笔来,慢慢接续起从前。
经过半天的构思,初定了一个大的题目《暑中记》,连序言部分都打好了腹稿,“神游与夜行”是其中第一部分。然后就利用闲暇写了起来,岂料文章生成不由人,单是读书神游这一部分就刹不住了,仅仅写了四本书就已是篇幅太长,谁有闲心看下去?再者,这样信马由缰地写下来,体量一大,结构就有了散乱的倾向。于是,回过头来,调整结构、增删文字,最终连题目都改成现在的名字。干脆就只谈暑期读书的一些零思片绪吧,散散漫漫,不成体统。
在量子纠缠还不能普惠众生的当下,欲达身不能至的时空,读书神游算是最为便捷的法门。年来深陷世务,误入尘网,许多美好的东西不觉荒疏、错过,唯有读书,未敢忘却,故残破之心尚留一丝雅念、三分文气与许多温和。
《花随人圣庵摭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民国史料笔记丛刊”之一。数年前,我走遍徐州大小书店,找不到这本书。后来,一位外地的朋友,从网上帮我搜购一本寄来,这是人家转让的二手书,扉页上竖写两行虬劲的繁体字,“国卿大棣存 舅宦持赠”,并钦了一方“南郭明印”朱红印记。我不知道赠书的这位先生是谁,但那份家学醇厚的古意和垂教后生的温爱,实在让我追慕不已。可是,这书怎么会流落出来呢,这里面又会牵连着多少的聚散离合,叫我有点牵记。
这部民国时期即受学人看重的笔记掌故巨帙,出自黄濬之手。黄濬,字秋岳,室名“花随人圣庵”,生于清光绪十六年(1891年),少年入京,前后居京三十余年,熟习北京风土人情。后以才名闻世,常与权宦显要、前辈名公周旋唱和,耳闻目睹,故对晚清以迄民国诸多大事了如指掌,同时对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陈宝琛、张佩伦等军政要人的轶闻趣事也多亲历亲闻。唯其身份特殊,得以窥见当时诸多名人之文集、笔记、书札、公牍、密电,故此书广征博引,其来有据。加上文笔优美、识见不凡,史料价值极高,堪为民国以来文言笔记的第一流著作。
黄秋岳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入民国后,历任北京政府陆军、交通、财政等阁部公职,北洋集团覆灭后,蛰居数年,复于1932年应召往南京任行政院秘书,以文才备受蒋介石等要人赏识,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以泄密通敌罪伏法。蒋公亲自签批,黄秋岳成为第一批被枪毙的汉奸。当时,才人而当汉奸者,不乏其人,汪精卫、胡兰成、张资评、周作人皆是。
1947年春,陈寅恪偶读《花随人圣庵摭忆》,有感而发,因题一律,诗毕,意犹未尽,复题短跋于后:“秋岳坐汉奸罪死,世皆曰可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因人废言也。”
这本书,放置案头几年,一直未能静心读下。加之是原版缩印,繁体竖排,字体偏小,有些字迹甚至漫漶不清。所述旧时人文风物,或长或短,皆无标题,读起来比较费眼。书中所记,晚清民国众多清要,皆不署其名、字,而尊之以号,比如顾横波、李莼客、陈陶庵、冒巢民、樊云门……我辈学问不好,原本熟悉的人物,读来竟有时不敢确认,因此又比较费神。长夏漫漫,镇日无事,索性把遇见的人物,一一索引生平,抄录在书页空白处。加上随手勾画的线条、批注的文字,一本书读下来,早已面目全非。原说此书读毕就交与草书名家郭吉明兄一睹,谁知如此费眼费神,就改了主张,不去折煞他了。
“夕阳在树,柿叶殷红,山容横紫,如置身画中。”“旧京百事,转眼成陈迹。”“清秋凭栏,唯有怅想。”书中许多的人事,我过眼即忘,不大能记得住,倒是这样的句子,平白而至情,千年不坏,养眼养心,一向是我所喜欢的,合书便可随口背出。(待续)
终于等到开馆!
蛰伏多年,宝刀未老,人愈厚朴,刀愈犀利!
泰平兄一片至情仁心,当视为挚友知己。沉潜文字,聚沙成塔,蔚为大观,感佩之极,好好拜读学习。
期待已久。能让我这样一个理科生,不爱读书的人,喜欢读的文章不多,但雷兄的文章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