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一带,管那条向东西两边蜿蜒而去的故黄河大堤叫高头。不叫大堤,而谓之高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说不清楚。好多年前,我曾问遍村中八九十岁的年长者,无一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爷子们几乎都会这样告诉你,“高头,就是高嘛。为啥叫高头,我小时候它就叫高头了。”问之度娘,乃得一解,高头原有“上面、高处”这么一层意思。由是可以想象,旧时的高头,曾经是何等高大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朴素的先民们历来崇拜高大之物,这也许是乡人俗称其为高头的原因之一吧,尽管是俗称,绝对有几分敬重在里面。
至于高头于哪朝哪代为何人所修、向东向西通到哪里,更是没人能说得清楚。早年间,口口相传一个秦始皇跑马修堤的附会传说。说是当年黄水再次暴发,一泻千里。秦始皇赶在黄水之前,骑马飞奔,而征集的千万民伕在后面车推人担,蜂拥而至,堆土成丘,马过堤成。堤成大把赏钱,不成则大批杀人。民不贪钱,却不愿送死,皆是拼了命地运土堆堤。于是,在黄水来到之前,一条自西而东又高又长的拦黄大堤,于短短几天几夜间修成。确实有点离谱,不必当真。
翻阅史志,看到明朝治河名臣潘季驯的事迹,当与这段故黄河大堤有关。万历七年(1579年),他第三次治河时,“筑徐、睢、邳、宿、桃、清两岸遥堤五万六千余丈,砀、丰大坝各一道,徐、沛、丰、砀缕堤百四十余里……”所谓缕堤,是指临河处所筑的小堤,因连绵不断,形如丝缕,故名缕堤,缕堤堤身低薄,仅可防御寻常洪水,在特大洪水时不免漫溢。遥堤则是距河遥远之堤防,筑在缕堤以外,高大坚固,用以防范特大洪水。平楼村虽属黄河故道,但远离水域,往南要走十里路、往西要走六里路才能到达早已干涸的河底。由此可知,我家背后那段俗称高头的故黄河大堤,当是明万历七年修筑以防特大洪水的遥堤。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又在河南兰阳铜瓦厢决口改道,北流入渤海,这些堤防遂废。兴废之间,风风雨雨,近三百年。废弃以来,无人问津,又是一百六十年。
我小时候看到的高头,四百年风雨侵蚀,虽依然高高大大,但绝对不复原初的高阔巍然。
村人临堤而居,高头,曾是一村孩童的四季乐园,更与每一个新生的孩子息息相关。高头上下全是夯实的沙土,谁家生了孩子,家里人便会到高头的某一处取回几口袋,用筛面的细箩仔细筛过,再把细细的沙土放进铁锅里炒透,放在屋檐下晾晒,等新生儿需要换尿布时,就在尿布上面垫上厚厚一层温热适中的沙土,这样,小家伙的排泄物很快都被沙土吸附,而那稚嫩的皮肤也会一天到晚干干爽爽。洁净细腻且富含有益矿物质的沙土,绝非现今尿不湿之类的高贵商品所能比拟。而过年炒花生、二月二炒糖豆,家家会将花生或黄豆掺上沙土在铁锅里同炒,又好又快,焦脆生香。高头,高居稳静,看护着村庄,庇佑着村人,无形之间早已融进了祖祖辈辈的生活之中。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每一个人,在对故乡的种种怀念和回忆中,提起高头来,大抵都会一往情深吧。
可是,当我真的提笔为它写一篇文字时,竟然感觉无从下笔,不知该从哪写起。这几天,写写停停,颇不顺畅。说真的,直至今晚我才明白,写不下去的主要原因就是自己连它的历史都没弄清楚,它一直飘渺在记忆深处不辨来龙去脉。一个村子的历史,才有多久啊,然而静默于身边的土堤风雨之中挺过了多少回改朝换代。我隐约知道它很古旧,但真的不了解它已经存在了四百多年。当我确切知道它的身世之时,那一条绵亘百里的故黄河堤防,已经基本不存在了。
远望可以当归,回忆是一种幸福。静坐于城市的高楼之中,回头张望旧时村庄,感慨许多朴素美好的风物一年年消失殆尽,不由暗自神伤。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惜物恋旧,为后世子孙保留一点质朴的念想。我挡不住美好风物逐年消失的步伐,我知道还是该为之写些什么。
那就回到高头,再说说那些与高头有关的人事。
一条蜿蜒屈曲的故黄河大堤,好似一条分水岭,把老家那一片平原南北分隔开来,甚至成为一个地理标志。村里五婶子家的闺女采菱提亲了,我奶奶正好串门到她家,问到,“男家是哪个庄上的?”三婶子就神神秘秘地说,“高头北的,蒋湾的蒋家。”而我跟着母亲去秦王口那个村子看望姨姥姥时,还没到她家,就听着有人高声传话给她,“三奶奶,您高头南的亲戚来看你了。”
堤南,俗称高头南,地势高亢,土质半沙半淤,宜于耕种,粮食果蔬,遍地生长。堤北,俗称高头北,地势明显低洼,土质多含盐碱,不甚肥沃,草木不兴。高头北打井,十米左右即可见水,而高头南则要往下再打三至五米方可。高头南的井水,大都水质清甘,冬夏饮之不肚疼不生病。而紧靠高头北的一些村子,其井水氟、盐成分超标,不宜生饮,即便煮沸,长期饮用也会使大人孩子的牙齿生出黄斑。经过多年的整治,高头南北的土质,基本相当了,可谓南北一统,沃野百里,一派生机,年年岁岁,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可是,高头北的水质,恐怕还是不行吧,我表妹多漂亮一个丫头,偏有几颗黄牙,令人惋惜。好在如今的医疗手段,足以里里外外改变一个人的牙齿了,我真的为表妹而高兴。但愿那个什么自来水村村通的惠民工程,能让我高头北的乡邻们从此都有一副好牙齿。
平楼村,在高头南,背倚高头而建,是我目前所知方圆百里内离高头最近的一个村子。我说这话,不知远在北京的画家黄风东兄同意吗。他的老家,那个叫做黄坝的村子,就在平楼西边五里,亦是紧靠高头。风东兄早年曾经自己刻制一枚闲章,其文曰“家在古堤之阳”,古朴雅致,说的就是这一层意思。这枚闲章,我见犹怜,几次想开口讨要,都没那勇气。尽管我不画画,当个藏书章,也蛮贴切雅道的吧。
小时候的高头,长满了刺槐,间生梧桐、楝树,大树之下则灌木丛生,有些蛮荒,还有些神秘,近乎原始森林的感觉。我爷爷有一杆自制的猎枪,他经常带着那条大黄狗到高头上转悠,在上面打到过灰雀、斑鸠、野兔、獾狗子和狐狸。夏天割草的时候,几个小伙伴们喜欢爬到上面去,在大树下乘凉,捉知了,逮蚂蚱,下四子棋,捣蛋猴们则用铲子挖几个小小的陷人坑。日影静静,凉风习习,蚂蚁上树,知了长鸣,小家伙们忘了割草,忘了回家。
我喜欢秋天来到高头上。其时,树叶落尽,土堤两坡,一派清朗。有一种我们称为黑天天的草本野生果子,这时候正好熟透了,黑黑亮亮的一串串挂在枝头,伸手可及,摘一把放进嘴里,又凉又甜,带点恰到好处的酸头,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还有一样东西,确为一宝,应当是一种菌类吧。夏天在高头上割草时,在草丛里能够发现它的身影,就像白白胖胖的一个圆形蘑菇,但是大家都不会动它们。深秋时节,它们也成熟了,一个个小圆球都长大了,外皮也变成了灰褐色。把它们捡起来,就是一个灰包,很轻很轻,好像没有什么分量。轻轻掐开一点皮,里面满是细密的褐色粉状物。带回家,仔细收藏起来,倘若谁的手脚或是别的部位划破了,伤口清洗干净后撒上那褐色的粉状物再紧紧按住,立马止血止疼,不会肿胀也不会发炎,很快就愈合了。这可不是吹牛,实是我小时候的亲身经历。那种宝物,老家那边形象又简洁地叫做灰包,但读音却是灰宝。这样的好物件,当时就不多见,家家视之如宝。现在,早就灭绝了。
爷爷说过,这高头上,原本不栽刺槐之类。以前都是果树,有杏、桃、李、枣、柿子、核桃、苹果、梨子等,分属各家各户。每到春来,果木花开,桃红梨白,长长的高头,一片花海,一派喜气。秋来果子成熟,微风吹送,香飘十里,熟透的果子滚落一地,无人问津。过路的行人,不管主人在场与否,均可随意摘食。主人在时更好,他会为你专拣大的好的摘下一些,让你吃个尽兴,临走再稍几个回家给孩子尝尝。所作所为,颇有古风,无不显示着故道人的古道热肠。
后来,高头收归集体所有,不知怎么一来,果树全都砍了,代之而起的是刺槐,间或有些梧桐和楝树。满是刺槐的高头,也是值得回味的。每当槐花盛开的时候,满树白灿,整个高头上空宛若浮动着一带白色祥云,村子则日夜浸润在浓郁的甜香里不能自拔。
再后来,高头随着包产到户又分属各家各户了。伐树换钱,取土建房,平整耕种,几年下来,高头满目苍夷,有的地段已经基本消失了。
四百余年的遗存,短短十几年间,被急功近利的这一代人毁坏殆尽。好在洪水不可能再来了。
上图为天音同学所摄,时在2011年春节之后。下面两图,来自同属于黄河故道的诗人胡弦兄,摄于2014年春节之后。
这篇写的真好,我在地铁上认真拜读
这篇写的最费劲。其实,尚有许多有关高头的人事,不好在这篇文章里叙写。那得是小说的题材了。
高头,见过的!
高头南的,还是高头北的啊。徐州市区内有黄河故道,自然也有高头,那天在西关发现一处高头的残迹。西关有一处地名,好像就叫“高头窝”。
这绅士真有风度。。
风度谈不上,更非绅士。
文才真好!欣赏!
谢谢。文才不敢说,近来才发觉,每当夜深人静,能沉住气坐下来写下去,就是很好的事情。
写文章会不会辛苦啊,一定要保重!
写顺了就不辛苦的。一篇自己满意的文字写成,内心满是踏实愉悦之感。大家都保重吧。
看着老兄满脸的乡愁,感同身受!乡愁何处栖息!
巍然兄,我们有着同样的乡愁。如今,乡愁在文字里约略可以消解。
舅姥爷的那杆猎枪,是我小时候很向往的东西,过年去看他老人家时有时候可以吃到打的野兔,那个时候天比现在冷多了,几个表叔和我爸都是一起一个日子去到舅姥爷家,堂屋烧一堆麦草取暖,抽着烟,拉着呱,呜呼哀哉,岁月不可留,人一个一个的都去了。
唱歌当哭,远望当归。陷入回忆,有时候也是一种温暖。
高头上面以槐树为主,开花时节白茫茫一条长龙,里面就像一个未知世界,吸引小孩的很,可惜后来被糟蹋掉了,想想看,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高头早就不再了。我写这些文字,其实是在为故乡曾经的美好唱一首挽歌而已。
有些蛮荒,还有些神秘,近乎原始森林的感觉”,写得真好!小时候姥姥家的高头,在我心目中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我不会描述心中对她的感觉。2012年八月我们全家去了西双版纳热带原始森林,想起了当年姥姥家的高头,好像就是这样的“美丽神秘、天然氧吧”!并且蕴藏着无穷的宝物和精灵,那美丽的斑鸠、灰雀呢?那神秘的野兔、獾狗子和狐狸呢?
你姥姥家是哪个村子
雷老师的文笔实在好啊,想起当年跟您上学时您文采飞扬的样子,因您,也更喜欢看点书,总算我的高中也是没白读啊
雷老师:好像梁寨也有一个高头?回忆起来也是挺美的!高中枯燥压抑的校园生活我不太留恋,而回忆起校园外周边的美景,心里还是别一番享受………,一个冬天的晚上,下了晚自习,一出教室门, 发现夜空里飘起了雪花, 偷偷跑到校外赏景去了, 一条通往胭脂湖的路,……好浪漫哦…..当时也不懂得害怕, 哎, 两个超级大美女,也没有安全意识啊,不过, 我们是好美女啊,好人一生平安!
怎么一说就是梁寨。梁寨已经没有什么好回味的了。我前天刚刚去过。
我是梁寨欢迎来做客
俺是高头北十余里的。
看你的文章感觉很温暖。
舍南舍北皆春水,高头南北是亲戚。
好文才!一气读完,犹如回到童年。六十多年前的故乡乐园活生生的展现在面前。泰平努力吧等待你的作品问世!
得到您的肯定和鼓励,将是我下一步努力的方向。
俺老家西高头村名可能和雷老师说的高头有渊源
高头,也就仅存一个名称了。若干年后,恐怕连这个词都没有了。好在,你的村名还会流传下去,但是,很多人都不再知道为何取名西高头了。
文章写的好亲切,一股浓浓的乡土气息,我就住在黄河故道,有幸拜读
三年前的旧作,能带给你一点回忆和温暖,就算是很不错的事情了。祝好。
拜读大作,如身临其境,俺们家虽离高头远,但小时候去姥姥家必须路过高头。高头南是淤地,地质肥沃,高头北是沙地,地质相对贫瘠;但雨天淤地难行,沙地通畅。文中所述,已是当年,如今早已不复当年景象,也许若干年后,只能在泰平哥的文字里寻找儿时村庄的记忆了!
旧时风物,凋零殆尽。如今的乡村,不新不旧,许多朴素美好的东西消失完了,而现代文明的东西尙没有普遍,触目皆是不伦不类,令人神伤。所谓乡愁,就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既然叫我一声泰平兄,兴许我们认识,或者以后会认识,有机会闲坐喝茶。
高头,记得骑自行车到那里,去范楼必经之路,还收费呢?
您应当是在京庄、程庄附近住吧。您说的自行车收费,也应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知道你所谓的高头在哪?但从文章中的描述和我听到老一辈的口述几乎差不多!我居住的房子和高头之间不足十米!
我家是在范楼镇的平楼村,您应当是梁寨镇西高头一带吧。祝好。
如遇故人!如饮老酒!
高头已不复存在。今春四月间,风东兄返乡小住,走出村庄,遍寻四野,只见庄稼,不见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