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第一版,2021年10月第35次印刷。叶嘉莹著。7月21日,中伏第一天,闷热欲雨,步行至凤凰书城,翻书约三个小时,仅选中此书。出店门已是午时。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书香世家,当今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桃李天下,传承一家。你发掘诗歌的秘密,人们感发于你的传奇。转蓬万里,情牵华夏,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这是央视综合频道“感动中国”栏目対先生的推重之语。其学养之深厚渊雅、人品之淡泊率真,天下共知,自不必再多费口舌。
《唐宋词十七讲》,为叶先生1987年应辅仁大学校友会之邀所做唐宋词系列讲座的纪录稿。涉及到唐宋词研究诸多重要问题,且将其重要词家尽数囊括,可以看做一部完整的唐宋词史。叶先生论诗论词,独具慧眼,深得古人情旨,思精识卓,自成一家;讲课深入浅出,征引诗词,背诵如流,随手拈来,便成丘壑,说解明辟,有理有情,引人入胜。
先前读韦庄,喜欢他的这些句子,“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但是那首为他爆得大名的唐朝第一长诗《秦妇吟》,我今晚才真正读完一遍。这位才华横溢的晚唐诗人,早尝寇乱,半生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年近六十方中进士。晚岁入川,竟得大用,唐亡后,王建于西川称帝,建国前蜀,任为宰相。起初,只读诗词而不识其人,这些际遇声望,甚至连那“秦妇吟秀才”的当红名头,皆没有引起我更多的关注。
读罢本书第三讲,特别是看完对韦庄五首《菩萨蛮》的赏析后,我一方面更加深深的敬佩迦陵先生,一方面对韦庄生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下子便想到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个贵为宰相的诗人,垂老之年的内心一定装着许多的前尘影事和一位无法忘怀的绿窗佳人。我甚至想,倘若机缘凑泊,当为这位多情的洛阳才子写一本书,就写他一生的颠沛与错失,中了进士又怎样,当了宰相又如何,红楼夜别的那个花样美人,却使他凝恨终生。离开,只是瞬间的事情,而告别和追忆,却是如此漫长,甚至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完成。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这五首词,是一个顺序不可颠倒的整体,层层转折,层层深入,一首比一首更沉痛,盘缠郁结,衷情伤悲,字里行间暗藏了一个感伤的爱情故事。通过追忆往昔在洛阳、江南等地的游历,把平生漂泊之感、离乱之痛和思乡怀人之情融注在一起,情蕴深至。可巧的是,这几天,老是刷到陈力那宛然天籁的红楼悲音,还有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几位主演,曾经的剧中人,昔时的青青少年,皆已沧桑上脸,今朝再唱《红豆曲》《枉凝眉》,时光老去,物非人非,抵死缠绵中不知抚慰了多少千疮百孔的灵魂。莫道不销魂,千古同一叹,人生至此,你只需暗诵“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这就够了。
最后一首,先生解说,是洛阳才子身老他乡、愁恨萦怀的慨叹。我觉得,亦可理解为,这是当年洛阳城里红楼泪别的那个女子,对天涯倦客的惦念、追忆、幽怨和怅惘,从她的角度、以她的口吻说出来,更添一层无尽的恨怀和感伤的诗意。
此书读罢不久,适逢赵伟兄邀我参加一个小小的聚谈。席间遇到一位仁兄,人热情、做企业、爱文化。自称是叶先生的学生,与其亲传弟子某交游甚多,并说自己研究的某文化、倡导的某理念、企划的某品牌皆已得到先生的认可,云云。虔诚执着,一往而情深。老老实实做生意,有钱有闲读读书,倒是好事;而学问却是荒江野老、三两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殊难为之,文化则更其不易,何况已蒙叶先生首肯。我不由肃然起敬,暗自惭愧格局之小。赵兄识高器大、宽厚仗义,一向多为兄弟谋,当晚设席,寄意深远,于我则是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