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老是不由地想起一个人,他清瘦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那是我小学三、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姓朱,按说我该称他朱士民先生。
朱先生是位老高中毕业生,大概当时成绩再好也没有考大学的机会,他回乡不久就被大队干部找来教书。三、四年级正是刚学写作文的时候,朱先生就拿出一个厚厚的大本子,里面全是手抄的作文,据说都是他自己所写;每一次作文课,他都选几篇念给我们听。那一年春上,正是清明前后,柳荫匝地,麦苗青青,菜花也远远近近黄成一片,我们的小袄实在穿不住了,纷纷换成单衣。朱先生布置一篇写春天的作文后,就念了自己的文章,里面有“麦苗青了,菜花黄了。大队的喇叭一大早就响起来,社员们开始往春地里送肥了。”纯用白描,朴实得要命,听得我们一脸神往,仿佛置身室外的大好春光里。此情此境,至今记忆犹新。当时真是对朱先生佩服得没法说,甚至心里暗想,他那个大厚本子要是能借给我看几天多好。
那时候,我还算聪明,加之天性中对语文有兴趣,尤好作文,渐渐就深得朱先生喜欢。特别是到了四年级,除了当班长外,我还成了语文课代表,经常踩着板凳在黑板上为同学们抄写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之类,有时也站在讲台板着脸提全班同学默字,俨然一个小老师,心里美得很。
正当拨乱正反的那几年,全国各地都在深揭猛批、大干快上,一时间口号连天。形势一片大好,谁不紧紧跟随,学校里便经常开会。我在大会上也是发过言的,稿子自然是朱先生所写。至今犹记有一个题目是《狠批“闹而优则仕”》,当时实在不知其所以然,但还是振振有辞地念了,居然也是掌声如潮。读过四年中文系的我后来才明白这个题目不简单,“闹而优则仕”实乃从“学而优则仕”转化而来,即便现在,没有相当学力的人也不见得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朱先生当年一个农村小学教师居然能狠批它,不简单。
说来可笑,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写诗了。一律是四句一首的大白话,类似于“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这样的顺口溜。不少大作都被朱先生帮着修改好,像模像样地登在了大队自办的油印刊物《战地快报》上。小小年纪,居然能与正当大队书记的我爷爷齐名,也不简单。说起来,此后二十余年间,渐渐养成了爱读爱写的习惯,追根溯源不能说与当初朱先生的提携和鼓励无关。
后来,随着年级的升高,离故乡越来越远,离朱先生越来越远,彼此渐渐便没有了什么音问。青涩少年,不懂世情更不谙世事,悠忽之中辜负了多少亲情师恩。转眼二十余年过去了,当初的青涩少年早已长大成人,渐为身外世界所困,虚荣浮躁填满心胸,亲情一日日淡薄,纯朴之念大大不如以前。古人常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在的人连父母都少有探视问候,遑说少小之时的老师了。
中秋之前,我少不了要回家一趟。在院子里正同家人闲谈,忽见一个腰身已弯的清瘦人影骑车而过,恍惚之间我觉得心里一动,那人不是朱先生么?等向父亲证实后,再追出门来,他已是骑远了。看那瘦弱的身形,真不堪再经风风雨雨的侵凌。站在门外,我怅然若失了许久,二十余年的光阴,无形之中就把我们飘渡到这种境地,师生相晤只能以恩师瘦弱的背影匆匆见示。
今年,我的儿子也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他的条件远比我好,他目前懂的东西比我做中学生时都多得多,他的作文不太好但也不错,他的老师都很年轻漂亮又有才华,但十几年后,儿子未必能如我一样深深记得小学时候的某一位老师。其实,我能记得老师又如何?多少年了都没有看望过他一回。
写于2000年9月。先后发表于《彭城晚报》、《泉州晚报》、《太原晚报》、《江苏邮电报》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