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乡下,母亲的姑姑,子女们称之为姑姥姥。母亲其实没有姑姑,我却有一位慈祥的姑姥姥。
在我这一生的记忆中,恐怕永远都抹不去一些旧事的影子,比如初夏,比如枣花,斑驳的墙院,院子里那两株老枣树,以及枣树下慈眉善目的姑姥姥。
因此,我叙述的一些故事,总是发生在初夏,家乡的枣花满树烂开的时候。
外祖父.枣花
据说,外祖父年轻的时候,长得人高马大,英俊非常。二十多岁时,就已经在遥远的新疆某地当了火车司机。外祖父姓马,性情开朗,豪放仁义,深得亲邻信任赞赏。至今我都怀疑他是回民,我也曾就此事问过母亲不止一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令我失望而又不甘心,我总觉得外祖父的一生颇不寻常。别的不说,就从姑姥姥的身世便可约略知道一二。
外祖父当火车司机干得好好的,有一天竟然不辞而别,行李一卷回了老家。当年便奉父母之命,把外祖母娶进了家门。
第二年的初夏时节,枣花开得满村飘香。我的母亲出生了,但是外祖父没有给她取名叫枣花。我母亲还没过完满月,村里的枣花还没开尽,家里来了一位名叫枣花的外乡女子,年轻俊俏的枣花说是来找哥哥的。她说的哥哥当然就是外祖父了,这里面的故事也许很复杂,但大家总算知道了这么一回事,数年前外祖父曾救过枣花一家的命,姑娘一直感激他,心里早已把他当成最亲的人,甚至想好了等几年就会嫁给他。外祖父的不辞而别,曾使她一度伤心欲绝,后来她终于打听到了外祖父的去向,千里迢迢地一路找来了。然而,眼前的这一切,让她还能说出什么呢。
过了一阵子,枣花说她要走了,临行前又抱了一会我母亲,说她真的很喜欢这丫头,要是现在就能叫她一声姑姑多好啊,说着说着那眼里就盈满了泪水,连忙捂着脸一转身就走了。一阵南风吹来,枣花簌簌落了一地。这一幕让外祖父站在家门口痴呆了许久,恐怕也成了他一生的痛楚,但也为此后我母亲与姑姥姥亲如母女的关系埋下了伏笔。
不知不觉中两年过去了,日子总是能在无意间洗淡曾经的一切酸甜与苦辣。
枣花.边家二少爷
就在我母亲两岁多的那一年初夏,又是枣花烂开的时节,那年轻女子又回来了,带着一位英俊潇洒的军官敲开了外祖父家的大门。仔细一看,那军官不是耿庄边家的二少爷吗,多年前出外读书一直不曾回过家,如今竟成了气宇轩昂的国军校官了。可眼前是怎么回事呢?外祖父一时不能确定如何说话,倒是那军官一扯枣花,两人同时跪倒在外祖父面前了,“恩人大哥大嫂在上,请受小弟小妹一拜。”外祖父毕竟是在外闯荡多年、见过世面的人,当下便明白了许多,忙扶起他们坐下叙话。
原来,枣花告别外祖父后,根本没有回家,在黄口古镇坐了火车,一直西行,至武汉又转车南下,一路颠簸,不问前途,缠绵伤感中来到了贵州。一个单身外地女子,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跑到蛮荒之地,时时都充满着危险。果然,那一次她走在一条小巷里,就被坏人劫持了要卖出去。恰巧就遇上了边家二少爷带着一队士兵走过来,打跑歹徒救下了她。后来一叙谈,原来这年轻军官竟然跟外祖父是很近的同乡甚至还有些远亲呢,当下就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彼此亲近了许多。那军官就劝她别再到处乱跑了,给她找了个地方住下来,处处像兄长似的关照她。渐渐地,两人就产生了感情,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枣花说要先见过我外祖父让他给作主择日成婚。
外祖父看到枣花能有如此的境遇,心里就宽慰了许多,他当场宣布,“咱们就是亲戚了,这里就是妹子的娘家了。” 从此后,我母亲就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姑姑了。
成亲的那一天,鞭炮响彻墙里墙外,震得院里的枣树落英缤纷。外祖父像对待亲妹子一样,办了嫁妆,宴了亲朋,场面做得体面又热闹。三天回门时,外祖父亲自去边家迎接,边家的院子里也有两株好大的枣树,新婚的枣花站在枣树下娉娉婷婷,鲜亮照人。平时并不好酒的外祖父,跟边家二少爷喝得豪情万丈。
婚后,年轻娇艳的枣花,我后来的姑姥姥跟随洒脱英俊的姑老爷去了贵州,从军边塞,萍踪浪迹,其间的恩爱与流离,不可一言述说。
姑姥姥.我母亲
过了几年,先是枣花一个人回来了。她把幼小的我母亲接过去,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她对小侄女的疼爱,直到现在一提起来,我母亲仍然记忆犹新,许多细节听起来令我内心泛起一片柔和与感伤。我眼前总是闪现这样一幅画面:初夏阳光明媚的树影下,俊俏温婉的边家少妇牵着稚气未脱的我母亲,一只纤纤的手握着一只嫩嫩的手,任那簌簌枣花落满一身……
两年后,姑老爷也回来了。据说,他眼看着国军的一天天蜕变与衰败,一天天想念着家中的姑姥姥,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身便装,一只柳条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后来有人曾经就此事做出评价,说姑老爷一生没脱文人习气,而且目光短浅,不堪大任,为个女人,白白断送了大好前程。我却为此非常地敬佩姑老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这一生的弱点,是否被人耻笑。
不久就解放了。姑老爷他家被划成了地主,多余的土地自愿地分给了大家,姑老爷他们就开始了真正的农家生活。但是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依然没有孩子。我母亲自然就成了她家的常客,甚至都不愿回自己的家了,这就奠定了后来我母亲对待姑姥姥像亲娘一般的情分。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枣花几经开落。母亲长大了,母亲出嫁了,好在母亲出嫁的那个村子离姑姥姥家不远,就是后来我出生的那个叫做平楼的地方。比村而居,这让我母亲和姑姥姥都感到有许多的方便与踏实。据说,婚后不久我母亲有一次跟我父亲闹别扭,当晚就跑到了姑姥姥家,又被姑姥姥连夜送了来。
此后好多年,按照乡下的风俗和礼节,我母亲在所有的节日来临前都去看望姑姥姥。她们甚至在有些迷信色彩的事情中(比如闰年、闰月互送衣物),来往不断,坚守着母女的情分。
姑姥姥.我.还有老枣树
等我有了确切记忆的时候,就经常地往来于两个村子之间了。有时候自己走着就过去了,一开始害得母亲一阵好找,后来只要我一到,姑姥姥就赶紧让姑老爷骑车去我家告诉我母亲别担心,等我玩够了想家了就把我送回来。
我最感兴趣的要算是她家的那两株老枣树了。我觉得那么多年,那两株枣树一直都没见长似的,就像姑姥姥他们那么多年一直都是慈眉善目的样子。
每一年的初夏,细密的枣花开满一树,细腰的野蜜蜂忙乱于花叶间,整个院子笼罩在清凉凉甜丝丝的氛围中,从这时我就开始了我的等待与期盼。其实我不必等得发慌,也不必担心什么,到了秋天,枣子成熟了,即使我去得晚了,姑姥姥自会给我留下好多。后来我上学了,不能像过去那样去得随便了,姑姥姥就会挎着箢子给我送过来。即便送来了,星期天,我还是要跑过去,枣子我是吃不了多少的,但我喜欢去她家,喜欢看那坠弯了枝条的满树的红枣子,我还要爬上树,亲自摘下一些放进口袋里,那吃起来才叫甜。
随着年级的增高,我渐渐忙了,去姑姥姥家的次数一年年地减少。读高中时,离家较远,开始住校,一年才能去她家一次,吃了饭就得走。记得是高三那年的春节,我去看望姑姥姥,仔细一打量,他们竟然老了许多,头发都白尽了,她步履蹒跚地为我做饭的情景,至今想来都令我心内不由涌起一阵潮汐。那一天临走时,她拿出一布袋晒干的红枣让我带着,说是你大了,我们也老了,你不来吃,我们也走不动给你送去了,就拣好的给你留下这么多。
那一年的枣子很甜,但我第一次吃出了涩涩的伤感与沉重,我也第一次感觉自己长大了,其实我更难过的是姑姥姥他们这么快就老了。
姑姥姥.姑老爷.以及老枣树
我考上大学了,开学前专门去了一趟姑姥姥家。公历九月的上旬,满树的枣子还没成熟,姑老爷还是举着竹竿给我打下了许多,生涩之中我吃出了一丝淡淡的清甜。
就在那年寒假,一回到家,母亲便告诉我姑姥姥去世了,说她生病间还几次念叨我,问娘俩还能见上一面吗。我当下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我骑上车就奔向她家,空空的院子里,只有那两株老枣树静默在寒风中,再也不见姑姥姥蹒跚的身影与慈祥的笑脸。我抵住老枣树无语流泪,不知何时被姑老爷扶进屋里。姑老爷皤然一叟,须眉尽白,眼窝深陷,神情悒郁,但还是努力安慰我,给我捧出了特地留下的红枣……
第二年的初夏,正是枣花灿开的时候,姑老爷无疾而终。此时我又不在家乡,但回来后听到一件奇闻,说是从春天开始姑老爷就天天往姑姥姥的坟地转悠,一呆就是大半天,枣花刚开的那一天,姑姥姥的坟头裂开了一道缝,姑老爷自言自语说她是要我去了,第二天便平静地走了。
那一年,她家的枣花开得特密特香,满树蝴蝶,双双对对,翩翩飞舞,竟日不散。
树犹如此,蝶犹如此,人何以堪?
写于2004年5月。《都市晨报》整版发表,同时专刊介绍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