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前,跟着一群归巢的麻雀,我来到了五爷家。五爷已经六十岁了,身子硬朗,一天到晚精精神神。这是远离村庄的老河底,一座经年的土屋,僻静中显露着寂寞和苍凉,五爷一个人已经住了几十年。
吃过晚饭后,土屋已为暮色所包围。我们搬出凳子,坐在小院里闲聊。
夜色渐浓,星河满天。时序正是初秋,凉露既降,虫鸣四起,薄薄的凉意和幽深的静谧很快围了过来,身心不由为之一净,一种空旷、神秘之感遂暗结于心。忽地天边一闪,一颗流星迅速划过,转眼无踪。回视眼前,五爷的烟斗一星如萤,不时闪耀。五爷时而话不绝口,时而便又不出一言,我也不牵强追问什么,只是相对无言,一任那秋虫不懈酣唱。最后,五爷磕了磕烟袋,说声睡吧,我们就入屋共挤一床,和衣而卧,转瞬即入梦乡,在城市里的失眠烦怨于此不医自消。睡梦中有几次迷糊欲醒,但遂为屋外饮露酣歌的秋虫所安抚,复又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放亮。踏着草丛间的露水,走到近处的河边,几把清凉的河水,便洗去许多的困意和倦怠。等我走上河岸,土屋上已升起一缕炊烟,很快随风飘散。几只麻雀唧唧喳喳飞过头顶,眨眼间消失在南面的一片林子里。
早饭很简单,稀粥,咸菜。五爷特地煮了几个鸡蛋,自然是那一群见天四处打野的草鸡所下。
这里没有计时的东西,白天便显得慢长。头两天,都是跟着五爷放羊,除草,浇菜,摘豆。电脑、电话、电视、报纸、杂志,统统都去它的,我渐渐融入这故道的荒凉与寂静。
到了第三天,我开始自己活动,赶着一群羊,沿着河滩缓缓西去。那些羊对这里比我熟悉,它们慢悠悠地啃着草,不慌不忙,好像无视于我的存在。羊群自由自在,要求简单,青草河水,俯身即是。一时间羡慕得我真想摇身一变,混迹羊群,沿河啃草,任意东西,何等惬意。
当草丛里的露水全部蒸腾干净时,羊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就三三两两,散卧在树荫下休息。这时五爷带着鱼杆过来了。水草丰茂的沙河,正是野鱼繁衍的天堂,老是有鱼咬钩,我沉不住气,频频起钩,所以每每落空。大约两个时辰后,我们已钓到不下二十条,有草混子、大戈燕,还有鲤鱼、鲇鱼,最多的却是草鱼,大大小小的鱼在水中的护篓里活蹦乱跳。
午饭自然是吃鱼。五爷把草混子切块,用面挂浆,热油煎透,红烧了两碗,味道鲜美得没法说。如果你有兴致又不嫌弃故道的荒凉,改日我愿意带你去享享口福。
晚上,五爷用戈燕清炖了半锅鱼汤,引得我胃口大开,饭量陡增。当我抹着嘴走出五爷的土屋时,那一天的繁星、如雨的虫鸣和四处袭来的湿湿的凉意,一下子淹没了我,一缕旷古的野性从我心底油然生起,令我浑然不辨置身何方,不知今夕何夕。
这几天,我们吃的全是最新鲜的东西。蔬菜是从菜园里现摘,鸡蛋是当天所下,鱼是活鱼现杀。有时候,还要喝上几口酒,都是用大碗对饮。酒是本地的土烧高粱老窖,五爷嫌我带的低度酒没劲,我则消受不了老酒的浓烈,五爷便让我兑点凉水也要喝高粱烧,那才叫酒。喝完后,睡一觉,醒来但觉血流通畅,筋骨活络,实在舒坦得很。
逢五爷高兴了,他就会把我最想知道的那些前尘旧事都细细讲来,慢慢地我就知道了一个叫婵儿的女子,她喜欢上了家里的长工……后来就是长工被迫远走他乡,婵儿远嫁……再后来就是一位老人孤守土屋。
(图:天音摄于2010年2月4日,平楼村)
改写于2004年12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九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