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楼村一年中最为悠闲自在的日子,是从进入腊月的那一天开始的。
寒风吹彻,冬夜长长,鸡叫五遍后,村子依然沉睡在黑蒙蒙的夜气里。西河冰封,大地霜雪凝重。村前的土路冻裂了,牛屋院子里两个淘草缸的水全都冻实了。瞎黑即起挑灯拾粪的四老爷,对着冻结在柴垛下的一堆猪粪发了狠,使劲踢了三脚,才算挪动它。
天刚放亮,踩着一地浓霜,谢五爷就笼手躬腰地往商店走。他敲开商店的门,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屋,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哈气连连地说了句,“我日,这天冷的!”然后往柜台上递去两毛钱。营业员李本玉披着大袄,还冻得呲呲哈哈,哆哆嗦嗦地给他舀了两端子散酒,倒进白碗里。谢五爷端起碗来一气喝干了,放下碗右手一抹嘴,很满足地呼出一口酒气,拿起李本玉递来的一块糖,往嘴里一填,转身出了商店。半路上,遇见来迟一步的酒友崔四叔,说了声,“二两。”就奔牛屋去了。
牛屋里,饲养员三大爷正含着铜烟管站在淘草缸前砸冰块。腊月里夜长天短,一袋烟的工夫,太阳已升到了杨槐树梢上。喂完牲口,也就到了人吃饭的时辰。早饭照例是红芋稀饭就咸菜,外加两个窝窝头,天寒地冻的早晨,得饱此饭,周身俱暖。南沙岗子的红芋,块头均匀,红皮沙瓤,以劈柴细火慢熬,久之甜香四溢,在清贫的日子里一度疗饥养人,功不可没。像我一样离开平楼多年的那些人,都还回味冬日里的那一碗红芋稀饭吧。
天气晴好,无风无云。日影静静,乡村寂寂,冬阳下的田野一派坦荡。正对牛屋的一块麦地里,有两只黑狗相互追逐,跑跑停停,闻闻嗅嗅,终于连在了一起,使劲挣扯,却纠缠不开。快到晌午的时候,爱社家的大红公鸡一声高叫,引得牛屋里的那头灰驴好一阵咏叹长鸣,烦得三大爷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个丈人起来的,老嚎啥?看把你能的!”随即关门出了牛屋。站到东西路上一看,一缕白烟正冒出张三哥家锅屋的烟筒里,远处,有从京庄赶集回来的人松松落落地走。
京庄离平楼四里路,每逢三、六、九成集,集市不大但实在是个热闹的地方。腊月里,人闲在得很,不卖不买,也要隔三差五赶个闲集,见见熟人,拉拉家常,听几句说书,看看土货,问问行情,多少能打发入冬以来的闲闷无聊。对于幼年的泰平来说,京庄集最具吸引力的却是冒着热气和香味的那些吃食,辣汤、包子、烧饼、油条与肉合子。
三大爷不常赶集,但爱打听集上的事。看见传穆老爷牵着两只山羊过来了,他就搭上了话,说你这羊赶了三趟集还是没卖掉,光包子辣汤你花了多少钱?接着又问道,陈二斜子的香油摊子还摆吗,说书的王麻子这几集说的是哪一部?卖狗肉的赵胖子上回打赌他还欠我一副狗肚子你见着他了吗?传穆老爷一一作答后,又补充说,谢五爷又在集上喝晕了,遇见了菜园的他亲家,加上卖老鼠药的李二歪,三个酒晕子,一包猪头肉,四瓶老高粱,这会恐怕还歪在墙角睡着呢。
说到喝酒,三大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抬头看看天时,忙把烟锅子往鞋底下一磕,转身去了会计家。会计家的老大长河就要结婚了,看好的日子是腊月十六,后天的正事,今晌午请客。三大爷这回是总管,俗称大老执。酒足饭饱后,三大爷满面红光地进入了角色。他先安排能说会道的开河跟福意去前岔口租赁家什,接着是让永亭、永征砌灶支锅,等定下李本玉和雷继华明天一早带人去敬安集买菜时,几个肯卖力气的老实人已经自觉地忙起来,大发劈柴禾,善忠在挑水,二牛和家福已洗好了一摞碗。
腊月十六的那一天,红日高照,鞭炮声声,呜哇哇的吉祥唢呐响彻在瓦蓝的天底下,三乡五里的亲友们开始出现在通往平楼的土路上。
写于2004年12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八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此篇后又发表于《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