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一黄,雨打雪飞,一年就算过去了。能对季节轮回作出如此诗意表达的,不是敝人,而是我老家的三大爷。南风一吹,草木青了,西风一起,庄稼黄了。凉风渐紧,木叶脱尽。当最懒的二黑叔把南沙岗子上最后一捆棉柴背进自家的院墙时,凛冽的西北风也就跟着他窜进了村子。寒露,霜降,接着是小雪,大雪。节气到了,人们身上的衣服一天天加厚,早上起来哈气成雾,遍地浓霜,却迟迟不见雪天的影子。
有那么两天,天气竟变得暖和起来。商店门口的土墙边,一天到晚挤满了闲散的老人和孩子。到了第三天,半晌午都不见太阳从三青家的屋脊上冒出来,空气却有些潮湿了。三大爷从嘴里拿出含了半天的铜烟管,恋恋不舍地吐出一缕烟,发了话:“蕴雪了。今晚上八成要下雪了。”我回到家,看见奶奶已经开始打扫院子,我母亲正在往猪圈里一捆一捆地送麦穰。
果然,吃过晚饭的时候,天上就飘起了细密的雨。气温一点点变凉,硬硬的冰粒开始撒下来,打在屋瓦、树枝上沙沙沙响成一片,然后就是絮絮的雪花漫天飞舞了,地上慢慢地就有些白起来。我及早地钻进被窝里,一盏油灯下,听着母亲嗡嗡的纺棉声,一边回忆着去年的大雪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就在我不知不觉中,那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平楼村。
天未明,我早早地起来去上学。开门一看,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院子里不见了猪圈和鸡窝,只有那只青灰色的水缸醒目地蹲在枣树下,缸沿上也落满了高高的一圈雪,那枣树、梧桐和杨槐,早成了玉树琼枝,异于常时。隔墙望去,二印、保领家的屋檐上,积雪厚厚却松松垮垮,臃臃地有些可笑,似乎谁一声咳嗽就会将它们震落下来。
我套上父亲的大靴子出了院门,一步一个雪窝地走向村子东南的小学校。
雪还在扯天扯地地下着,没有一丝的风,一点也不冷,空气清新湿润,四下里一片寂静,我能清晰地听到雪花大朵大朵落在头发和衣服上的细微声音。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为自己能第一个看见这场大雪而暗自欣慰。
走过牛屋,出了村子,顺着歪歪斜斜的一行脚印往回看,偌大的平楼村,静静地沉睡在1978年的第一场大雪里,在一派洁白与干净中散发着朴素和宁静的气息,让我觉得有些遥远和陌生。
那场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时间好像是凝固了,村庄和原野白成了一体,天地澄静,四野寂寂,野兽鸟雀都销声匿迹,昔日热闹的村子半天不见个人影。
学校的课已停下,我闷在家里倚着门框正无聊,爷爷拿着猎枪过来了,笑眯眯地跟我使了个眼色后,悄悄出了门往南走。趁母亲和弟弟不注意,我一闪身跑了出去。雪天打野兔,是爷爷的绝活。爷爷熟知野兔的习性和分布,他告诉过我南沙岗子有两窝兔子大约八九只,野兔不住坝子窝但爱打那儿过,邢家林倒是有野兔但咱不能在那块地里乱开枪,西沟堰的野兔最机灵一有动静就顺着河沟跑得没了影。这两天,野兔一定饿坏了,这会该出来找食了。走上南沙岗子时,我已累得满头是汗,直吐白汽。爷爷让我蹲在一边等着他,自己悄悄地向一个灰点靠近去,他半跪着身体端起了枪,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南沙岗子的空气里弥散起一股幽微的火药香。
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爷爷已在雪地里拎着一只野兔提上提下掂重量。环顾四野,白白茫茫,南沙岗子的这一刻,就这样定格在泰平的记忆里,热汗津津,沉实幽香。
一青一黄 ,雨打雪飞,转眼已是2004年的岁末,一年容易又落雪的日子。如今,大雪同样年复一年地落在平楼村吧。可是,雪天中的人和事也都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吧。
雪落平楼的时候,人已在千伞万伞之外。
(图:天音摄于2010年2月10日,平楼)
写于2004年11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七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此篇后又发表于《羊城晚报》、《中国经济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