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家林,是平楼村西南的一块地。在本乡,说到谁谁家的林,就是指那户人家的祖坟,这就像曲阜孔家的坟地称为孔林一样,满带着一种家居生活的温暖味道,令人感觉逝去的祖先离自己并不遥远。
很多年前,这里也许是一片蓊郁的林子,但如今一棵树木也不见,不大的一块地里散落着邢家的一大片坟堆。那块地里已经埋下了多少邢家的人,我说不清楚,但“邢瘸子”和“骚蛋”这两个人我是知道的。
泰平上小学的时候,“邢瘸子”的大名在平楼村已经家喻户晓,就像大队书记雷永斌(我爷爷)和商店营业员李本玉一样妇孺皆知。在我的记忆里,“邢瘸子”一年四季似乎总是光头赤背的那种形象,肥肥胖胖的端坐在那辆手摇轮椅上,慈眉善目,活像个弥勒佛。在寂寞清贫的那时乡村,每当“邢瘸子”摇着轮椅出现时,成群的孩子就会一哄而至,一边跑一边大声咋呼:“邢瘸子,娃娃车。”“邢瘸子”就缓缓地停下来,冲着我们笑骂道:“您奶奶个八,想挨揍了八成是”有时候闹得太凶了,他就从轮椅上拿起拐杖一扬,吓唬道:“您这些贼秧子起来的,我这就把你逮起来带走。”这一招果然灵,孩子们一哄而散跑开了。(都说这老家伙当过国民党,见过蒋介石,说不定家里还藏着枪,被他抓走那还得了?)看着一群小家伙被吓跑了,“邢瘸子”就哈哈地笑起来,摇起轮椅渐渐远去,悠闲地哼起了小曲,有“十七十八的小佳人……”什么的。
“骚蛋”,大名邢继红,我小学时的同学。提起“骚蛋”,他那一件肥肥大大的黑棉袄就在我眼前晃悠起来,大约每年从九月寒露上身,他能穿到来年的清明节,直穿得油光放亮,败絮缤纷,令人敬佩。到了四年级的那个冬天,“骚蛋”突然变得令人刮目相看。虽然语文、数学他搞得一塌糊涂,但每晚村里的评书他倒记得挺牢,那么曲折的情节,他第二天居然能绘声绘色地讲下来。还煞有其事地弄到两块烂碟片当作云板,夹在右手里上下翻飞着叮当起来,有板有眼的,颇有些金声玉振的韵味。他曾唱道,“正月里来正月正,领兵挂帅的穆桂英。马前的先行杨宗保,押运粮草是寇莱公。二月里来龙抬头……”小学毕业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十年前的一个三伏天,在放水浇地时,一段废弃多年的电话线竟然要了他的命。说来令我扼腕。
邢家林,北面一道沟,西边一条河,往南就是高高的南沙岗子,地势低洼逼仄,流风散气,水土多年缺乏涵养,确实不具长旺子孙的气象。不知为什么,若干年前的邢家竟然将祖坟安置于此。其实,风水之说并非全是妄言,祖先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东西,自有其一定的道理。在乡下,类似的说道,往往可以就近找出许多的验证。即如邢家,几十年来留给我的印象,实在摆脱不了山寒水瘦的孤弱背景。
因其地势低洼,收种又皆不方便,1980年分地的时候,这块地成了难题,结果是正当着大队书记的我爷爷一下子要了六亩。每一年耕种的时候,爷爷总是告诫家人,种地不要太心切,千万别动邢家坟前的任何一锨土。多年来,不论别家如何对待雷家的坟堆,我们对邢家一直尊敬如初。其实,居家兴旺之道,也在风水也在人,吃亏行善的立家之本,才是长旺子孙的正道呢。
写于2004年11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六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