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还在那个小镇上教书。那一日,春雨潇潇,天色将晚,我刚吃了饭,正自闭门乱翻旧书,外面就响起了细碎的敲门声。这般天气,这种时候,会是谁来呢?忙走出屋外,快步穿过院中的那一段石板小路,前去开门。外门开处,但见昏黄的灯影里,一个戴笠披蓑的陌生人立在那里,浑身湿淋淋的,吓我一跳。在我的印象里,斗笠蓑衣这等物件于此地失传已不下二十年,今晚竟重现江湖,真不知这位大侠什么来头。在我的几间平房里,桌上有书,墙上有剑,但我一向只是个散淡的读书人,这书剑实在与恩仇无关,何来眼下这种奇缘?我正呐闷呢,那人已朗声自报家门,“在下梁成冰,久仰大名,特来相访。”说着便开始摘笠解蓑。“原来是梁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我一边应酬,一边忙着接过那副湿湿的披戴,四下里张望着想找个地方给他挂起来。
相让进屋,一阵寒暄后,我便问他,“老兄真是不同凡俗,如何搞到这身行头?”他微微笑道,“咱们兄弟如此春深夜雨中相见,多少得有些点缀,这份诗意恐怕满镇之中也就只有你一人能够欣赏了。”几句话说得我心里很是熨贴,高兴之中又为他注上一杯清茶。
这便是我与梁兄的第一次谋面。其实,在此之前,通过报纸上各自的文章,我们早就神交已久,只是一时无缘,不曾相识。在我的想像里,这是个比我还要年轻的家伙,读他的文章,分明可以感觉出那里面有一颗青春飞扬的心在跳跃,有时甚至还浪漫得一塌糊涂……今日一见如故,灯下相看,却已然不是那般模样,从他欢快而平静的脸上,我多少看出了一份我所没有的成熟或者叫沧桑。
以茶当酒,一夕倾谈。果然,他的经历不同寻常。二十岁左右,就大学毕业,不知当时是响应什么号召,还是出于某种浪漫,总之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大西北,就像那里有一个千年之约在等着他似的。他的专业是机械制造之类,工作之余,爱做的事情却是读书、写作,后来又迷上了书法、绘画。再后来就是娶妻生子,依然风雅如旧。就这样一晃之间,十几年光阴无声流逝,人间正道是沧桑。大约两年前,因为高堂待养,他终于返乡。壮士归来,风尘扑面,音容笑貌,已不复少年。我无法想像他在那里的生活,但我知道,那一段风沙相伴、与雪共舞的漫长日子,其实已成了他的一笔无形资产,单就写作而言,他比我们多了一条汨汨滔滔的丰沛水源,这已经在他的文章里得到了验证。
不少时候,有些事情发展得直教人难以用世俗的眼光去打量,奇奇怪怪得实在有意思,比如他外观上粗粗拉拉,骨子里却斯文得要命。他舍弃了江南的杏花春雨,到了那个胡马秋风的西北,本有正业而不务,却搞起了写作,最初以文章起家,却先以书法成名,不久即在西北成了当时最年轻的省级书协会员,按说该乘势而起更上一层楼,在书艺上博取个象样的名份什么的,谁知他却心事一转又迷上了中国画,甚至把写作、书法都停了,都云作者痴,谁知其中味。
梁兄学画真正是半路出家,也没有什么师承,他靠的是练书法的功底和写文章的悟性。我见过他画的荷花水鸟、芭蕉秋虫、红果兰花之类,多是尺幅小品,走的是典型的文人画那一路,他会巧妙避开自己不够熟谙可能也是不愿涉及的繁琐技法,不受常规所限,大胆用笔,险于设色,布局上有时竟奇崛得不讲道理,弄得一幅画里面险象环生,然而整体效果却出奇地给人以新异之感,信手点染之处,也颇有烟霞满纸之韵。
后来我搬出那个小镇,我们离得远了,过从渐稀。转眼之间,许多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仔细算来,久违梁兄都有两年了。我真的无法想象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情景,更不知道他会带给我什么新鲜的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