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在一本杂志上,我读到了花街的一段平民旧事。唏嘘感动之余,满脑子都是青青的石板路、斜斜的老巷口,听不懂的乡音嘈嘈中,仿佛又走回那一条湿漉漉的旧时花街,多少风声雨味,多少前尘影事,一时盈满心怀。
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早上,鞋匠老陆照例在许记豆脑店吃了一茶缸热豆脑和自带的凉馒头后,慢悠悠地走回附近的大槐树下,就开始了一天的活计。正是闷热的炎夏,蝉鸣高树,行人稀少,生意清淡,老陆靠着槐树不觉睡着了,这一觉睡去,就再没有醒来。
在他衣服里,发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如果哪一天我去了,存款四万元送给许春生。陆春”许春生,豆脑店许老三的儿子,鞋匠凭什么将一生省吃俭用的积累送给他啊?原本多年平和的一条街,让这一张纸条给搅乱了,就有人不由得怀疑甚至嫉妒了。让那些好事者失望的是,几天后公安部门宣布老陆是自然死亡,遗嘱无争议,许春生继承遗产,为无亲无后的老陆操办后事。
然而早已成家立业的许春生,将遗产和送终的事一口回绝了,让警察下不了台。正当无法收场时,老母亲抹着眼泪出来了,很干脆地就发了话,“儿啊,磕头送终吧。”许春生实在不解母亲的举动,更受不了街坊四邻那些复杂的目光。
到了晚上,隔壁的老姨把许春生喊出来,给他讲了好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一位财主的三姨太,与家里的教书先生好上了,不久怀了孕,孩子生下后,被财主发觉了,她就连夜带着孩子跑出来,谁知教书先生一时不敢接收她也不肯承认那孩子,她伤心欲绝,转身而去,一路流浪到花街。当时也刚生下孩子的你老姨,看着他们怪可怜,就把母子让进了家。那个年轻女人聪明又勤快,从不给我家添麻烦,每天都抢着做家务。渐渐的,我就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我劝她不能再这么飘下去了,为了孩子得作长远打算,就把她介绍给做豆脑的许老三。孩子长到三岁时,那负心的男人找来了,他看到曾经心爱又伤害过的女人如今过得很安稳,犹豫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不再伤害她。然而又实在不想离开她,教书先生隐了姓埋了名,花街上从此就多了个补鞋匠。几十年风里雨里天天守着补鞋摊,早晨去吃豆脑时,能默默看上一眼母子俩,就算知足了,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
早已泪流满面的许春生,什么都明白了。第二天,豆脑店门口搭起了灵棚,许春生披麻戴孝,一如孝子,隆重体面地给鞋匠老陆送了终。
合上书,静默在午后的阳光里,温馨又感伤的往事,让我为之低徊了许久。
那座小城,当年的水陆码头,商旅云集,盛极一时。如今算是没落了,风光不再,少有人知。只剩得那一条绵亘千里的古运河依旧无语流逝,落日残照中,码头荒废,长草随风。随着老一辈人的一年年故去,那些旧时风物一天天消失殆尽,就连那一条繁华蕴藉的花街,多少平凡人生的传奇故事,多少世间男女的笑声泪影,都渐渐湮没在喧嚣的市潮里,不再为年轻的一辈所关心,却令我这个外乡人不时牵记,说也堪惊。
写于2004年4月。发表于《都市晨报》、《羊城晚报》、《小小说选刊》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