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理想主义者的沈从文,其几十年创作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因此,他怀着无限的爱心去构建了一个美好的理想的湘西世界,从而把他的审美理想寄托在湘西的那些自然风景、古老民俗和美好的人物上,可以说他最为重要最为成功的作品,就是反映湘西下层人民人生命运的抒情小说。这些湘西小说以其独特的审美情调,给人以通体的澄澈感,风物、人物、文字、意境皆澄澈如水,而其中最见澄澈的,还是那群天真烂漫的少女。象自幼生长在小溪边碾坊里的天真单纯、好奇任性的三三,单纯自然、浑然不觉的小童养媳萧萧,温顺娇乖、多情执着的边城少女翠翠,谨慎心细、热烈大胆的象姐姐一样的阿黑,美丽大方、骄傲善良的黑中俏夭夭……这一群少女宛如湘西山村水边的那一泓碧水,无所思虑地、任情自在地流动着,清纯宁静,温情脉脉。她们是这样的相似,性情天真、纯朴、明慧、善良,那份单纯自然处,那对于爱的执着处无不体现出一种向善的美妙情感和美好道德。然而身世和所处具体环境的不同,使她们各自拥有一份独特的人生形式,从而形成各自不同的生命形态。其平凡多样的人生形式中,都一样洋溢着生命的热情、自然和庄严,这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人生气息的世界,是一个和谐、宁静,充满人性美的世界。三三、翠翠们真实地生活在湘西美丽的自然风景、古老而美妙的民俗里,她们身上集中了湘西自然、民俗、人情中最为优美的成分。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那种朴素动人的人性美,在她们身上得到了最为完美的体现,她们不正是沈从文独特审美理想的化身吗?
2 “我只希望造希腊小庙。……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①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②
“人性”,即是指在一定的社会制度和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人性,作为人类生存、发展中一种非阶级性的社会属性,早已是文学艺术反映的主题,并产生了大量不朽的艺术品。然而沈从文却因为它,几经沉浮,可也正是这个“人性”它偏偏是沈从文全部美学理想的基石,是他所有作品反映人生的核心和精髓。他的大量作品无不贯穿了应当寻求人性和使人性复归的思想基调,虽然沈从文审美理想有着多方面的复杂性,但这种对朴素动人的“人性美’’的追求,却是沈从文审美理想的最为重要的内涵。
沈从文所处的历史年代,正是中国封建专制统治空前黑暗的时候。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氛围中,沈从文从那个尚充满质朴、充满人性、富于诗意甚至带有原始情调的湘西走向了大都市,这时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另一个世界。他目击上流社会的堕落,下层社会的不幸,民族韵的衰退、道德的沦丧,深感忧愤和悲痛。他怀念、留恋那虽然落后、保守、闭塞,但却安宁、秀丽、淳朴的“一角小隅”,更想以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来作朴素的叙述,以便使人们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③,使中华民族“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二十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④。于是他总是以全副笔力去赞颂那美好的自然、生命的力和纯洁朴实的人性。他将一颗爱心贴近湘西下层人民的特殊人生中,深深地发掘蕴藏在他们身上的美情感、美道德。这种美情感、美道德正是沈从文“人性美”的主要内容。他往往置庸俗、正统的人生、道德观于不顾,而去注目那些为世俗所轻蔑、所不容的方面,大胆地作出他对下层人民种种行为的意义和价值的独特估量。他从“野蛮”中见出雄强,从“低贱”中见出诚实,从“肮脏”中见出纯洁,努力从那些被因袭的重负和时代大力挤压扭曲的性格和灵魂中,发现他们的美情感、美道德一一自然、纯真、雄强、热烈的美妙情感,正直、朴素、诚实、善良的美好道德。这里是一片尚未被“现代文明”污染的纯真自然的灵魂世界。沈从文正是从这种原始民风里,找到了渴望的人性美,在他看来,只有这种向善的美情感和美道德,才是人性的本质。他强烈地渴望人类社会的发展,最终复归人性的这种本质。沈从文创作中对“人性美”的探索,直到这里才到达了他的归宿。这也是其审美理想的“人性美”内涵的具体内容。
在“人性美”的孜孜追求中,对“生命”的探索是沈从文这种审美理想的重要特征,蕴含着他对人生内容的独特思考。沈从文心目中的所谓“生命”,不是那种与人的衣食住行及生儿育女相联系的物质欲望和行为,它表现为一种摆脱单纯的物质欲望对人的控制的努力,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依据人与所处外部环境的关系,沈从文描述了“生命”的四种基本形态:一是原始的生命形态,表现为人性的自由、情感的朴素与观念的单纯,生命主体带有一种原始蒙昧色彩,与生存环境只是一种自然的顺应,象《三三》中的少女三三等。二是自在的生命形态,生命主体带有的那种不自觉的蒙昧色彩与已发生质变的生存环境严重失调,它便无以摆脱环境的制约,难以把握自己的人生命运,象《萧萧》中的少女萧萧等。三是个体自为的生命形态,生命主体内部精神有了超脱蒙昧状态的觉醒,即便无法改变环境对命运的制约,也能在主观精神上信守人性的本质,抗拒金钱、权势对灵魂的污染,如翠翠、阿黑、夭夭等。四是群体自为的生命形态,它是个体自为生命形态的升华,表现为生命个体自身对人生自为的认识与把握,即超越个人把自己融汇到民族的向上努力中,从而对人类的远景凝眸。通过对生命的这种自在自为状态的描述,这里,沈从文提出了一个“美在生命”⑤的美学命题,他认为文学的根本目的,就在于用文字“使生命之火,煜煜照人,如烛如金。”⑥他的全部创作就是一部“生命”的交响曲,在对“生命”的探索中,也始终回旋着人性复归的主题,显示出其审美理想与众不同的特征。
面对逝者如斯的现实,沈从文只能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和头脑去观察、去思索,他关心的是人,人的变化,人的前途。然而他明白,时间是拉不回来的,他“只希望能在新的条件下,使民族的热情、品德,即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能够得到新的发展。”⑦他把希望寄托在湘西的那一群少女身上,这一群天真烂漫的少女集中了湘西世界中一切美好的品性,完美地体现着沈从文的审美理想。
3 那么,沈从文为什么会通过一系列少女形象的塑造来更完美地体现他的审美理想呢?我们知道,在文学创作中,任何作家都有自己特定的取材范围、艺术视角和形象系列,沈从文之所以作出如此的选择,这与他本人的经历、气质以及他的美学趣味密不可分,也与他抒情小说本身“柔美”的风格有关。由此,我们试从沈从文个人的经历、气质,其创作与水的关系,以及其抒情小说“柔美”的风格三方面来分析他作出这种选择的原因。
首先,从沈从文自传来考察他的幼年、青年时期的生长环境、所得教育和所受影响,可以看出女性留给他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同时,在他的一生中他很早就对女性的美妙性情有着特殊的敏感和难能可贵的欣赏。他自幼生长在一群女性身边,他最初的教育受之于女性,气质的获得、情感的培养也与女性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他个人经历中的许多女性的清新、柔和、明慧、善良的美妙性情深深印在他记忆里,而且这些记忆永远是亲切的,永远是美好的。所有这一切,一直影响到他的感情上、思想上和创作中,当他需要选择最能体现他审美理想的对象时,这些记忆中的美好印象便自然显现了,记忆中女性身上的美好品性正是他理想中的人性美内容所在,加上他对女性美的特殊敏感和倾心,使他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女性,更在一群美丽善良的山村少女身上倾注了他的几乎全部的感情。
沈从文曾说他的智慧得之于沅辰诸水,他学会思索、认识美全是在水边,他的创作与水有着难以分离的关系。沈从文从十五岁以后便开始在沅水流域随土著军队过了五年流浪式的生活,一大堆日子中“差不多无日不与水发生关系,……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⑧后来虽离开了那条河,所写的故事,却多是水边的。这里,水即是湘西社会现实生活的一种象征,是湘西下层人民全部人生内容的一种涵概,是沈从文文学创作的源泉。而就在这一条绵长千里的沅水流域中,无论大河岸、小溪边,山青水秀处,凡有竹篁桔园的地方,就莫不有天真、纯情、明慧、善良、性情美妙的女孩子。三三、翠翠们就生长在湘西的这些山村水边,大自然养育了她们,使得她们宛然与山水同体,和谐自然、温静如水,水的一切美妙品性都赋予了这一群少女,她们秉承了水的灵气,成为水边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作家又说他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他的影响实在不小。水边的这一群少女美妙的性情占据了他的身心,当他满怀着流动的感情去叙述水边的故事,表达他独特的审美理想时,那一群水的小精灵便飞腾在他的思绪里,闪闪发光,使他同样自然而然又一往情深地描画出了她们。
在美学上,人们早就注意到了文学作品中阳刚美与阴柔美的区别。阳刚美表现为一种刚健洒脱、雄浑豪放、磅礴壮阔的特征;阴柔美则是一种清新、冲淡、柔和、秀丽的特征。中国现代抒情小说所要表现的美情感、美道德的人生主题、乡土题材以及表现形式的独特性,大都显示出一种清新、秀丽、柔和的格调,在艺术风格上表现出阴柔美的特征。由于女性天性中的柔和之情、阴柔之美是女性所特有的个性,人物形象正好适应了抒情小说的整个美学风格,因此中国现代抒情小说总是首先侧重在女性身上探索美的境界。沈从文湘西题材的抒情小说,同样是要表现一种向善的美情感、美道德,这些小说中带有很浓厚的抒情色彩,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清新、柔美的格调,在创作中为了取得人物形象及整体作品的协调一致,因此在形象的塑造上他要进行一定的选择。沈从文一生中特别是湘西生活时代,女性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和影响,女性的柔和气质、美妙性情,他很早就能够觉察到并当作一种美去欣赏。当他为了表达自己的审美理想,用一支笔去作抒情的叙述时,一个个性情美妙的少女形象正好适应了他的抒情笔触而展现在他的作品中,而且随着创作的成熟,这些少女形象越来越真实、丰满可爱。
4 “美丽,总是愁人的。”⑨深深体味沈从文的湘西小说,总感到在深沉热烈的爱和令人倾心的美中间,裹挟着一缕或浓或淡的忧虑,一种辽远而无法摆脱的愁绪。就在这一群他最为倾心的少女身上也一样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看着她们真使人不由得轻轻叹息。她们是美丽的,是纯真善良的,然而正是这种纯真美善,使这一群少女显得那么纤弱,易受摧折,也许一次突然而来的风雨会将她们席卷而去……作为理想主义者的沈从文,他注重的是现实中一切美的形象,而对一些丑的东西则有意削弱其在作品中的分量,他描绘的是个充满美情感和美道德的人性世界。然而他又无法陶醉于这理想的世界中,现实就是那样的使人不能摆脱。“当前”生活中,无论湘西地方上的种种现实,还是整个民族的状况,都使这个清醒的有良知的作家痛苦。面对这些,沈从文说“横在我们面前的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⑩他没有一味地沉痛下去,怀着一种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他坚信民族品性中正直、热情的成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⑾因此,他把目光注向湘西那片养育他的土地,寻觅着一切能燃烧起民族前进动力的美好人性,希望给民族的新生注入一些新鲜的血液。于是他着意塑造了一群性情美妙的少女形象,她们便是美的化身,是沈从文审美理想的寄托所在,也是民族的希望所在。这一群少女是那样的美,又是那样的愁人,处处流露着作家的那种沉痛隐忧,那种对民族命运的关注和忧患。
沈从文孜孜探索、追求的朴素动人的美好人性,从其比较进步、积极的方面来看,他仍然继承了“五四”以来新文学中要求人性解放和人道主义的传统。但由于作家本人的局限,他无法找到人性复归的科学途径,看不到欲达人性复归,必须进行彻底的社会变革,根除导致人性异化的整个旧社会的基础。他只寄希望于几个性情美妙的少女,希望通过作品中美好人性的描写,使人们普遍倾心于美与善,摒弃恶与丑,从而实现人性复归,显然,这只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善良愿望。民主主义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自由的原则,使他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缺乏本质的理解,从而使他作品对人性美的探索和追求停留在一种无法超越的阶段。但我们不能因此否认他的民族热情,更不能抹杀他作品的艺术成就。正如恩格斯《致敏·考茨基》信中所说“即使作者没有直接提出任何解决办法,甚至作者有时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我认为这部小说也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⑿因此,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在一系列少女身上寄托了他的审美理想,才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注:
①②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本文涉及沈从文原意的部分皆引自《沈从文选集》第五卷。
③沈从文《边城·题记》。
④苏雪林《沈从文论》,原载《文学》1934年9月第三卷第3期。
⑤凌宇《从苗汉文化和中西文化的撞击看沈从文》载《文艺研究》》1986年第2期。
⑥沈从文《烛虚》
⑦汪曾琪《沈从文的寂寞》,载《读书》1984年第8期
⑧沈从文《废邮存底·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⑨沈从文《从文自传·女难》
⑩⑾沈从文《长河·题记》
⑿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6卷386页
写于1990年春天。是我大学本科毕业的论文。当时,全班四十一人,大约十位同学写论文,其余参加毕业考试。我这篇论文,写的比较顺利,因为之前我已经把沈从文先生读的比较透彻了,也积累了大量读书笔记。答辩当然也是顺利通过。经修改后,学校的学报社科版全文发表。其时,我已离开了校园,一心到乡下去教书。几个月后,学校寄来了样刊,还寄了五十元稿酬。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也就一百多块吧。一晃二十多年了。
有灵魂的人大多寂寞
不光寂寞,而且极其痛苦,有挥刀斩碎星球的愤懑
洪森是个文学爱好者,可是他的治国之道就比较现实,使用,与邓公的黑猫白猫论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