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的那个周末,我坐车去山里找一个多年坚持写作的朋友。几天前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他近来很是寂寞无奈,到处没有个能交心说话的人。其实,我近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工作上的事情不说也罢,就是写作这一项,年来断断续续,几乎丢弃,内心常为现实世界中的名利之事所牵羁,虚浮焦躁之气溢满身心,多年积淀下的一点书香渐渐消散,曾经在清贫日子里支撑自己不懈前行的那一种信念也不觉淡然。每天,每天,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稍作片刻的宁静,这才于灯下拿起书来,往往又不能专注于白纸黑字间,眼里看着书,心里想着事,检视一天的行迹,回想曾经的执着与梦想,不觉心头茫茫,暗自焦灼。武不能上马击胡,文不能安邦定国,这是大唐文人的痛苦,千年之后,这种彷徨失措、无所归止的处境依然萦绕在我等书生的胸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和定数。
靠着手里的那支笔,朋友在那个山里小镇的政府机构里已经效力了很多年,前前后后送走了很多人,数年间眼见着身边的人升迁沉浮,自己的身份依然没变,拿着一份不多的工资,再加上平时的稿费,老婆在镇上开间小店,按说生活也过得去了。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觉得这样温吞吞的下去不行了。那天,他带着我在山里闲转时,淡淡地说起他已经辞了职,写作也要放弃了。年纪不小了,孩子都上了初中,工作没头绪,写作也没什么潜力了,既然如此,不如一刀两断,好好做些事情。我一时间感慨愧怍不能言语,我不知道是赞成他及时抽身还是该劝他坚持下去,但觉一丝悲凉袭上心头。我不由想起董桥先生当年曾经有过的沉痛:乱世文章,实实不能换取黄白之物。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无奈我等多年执着于此,可叹可叹。
年来寄身之处多变,尽管收入不断上涨,日子过得大大胜过从前,但总觉心无定所,此生尚无归宿之感。身在名场翻滚,心在荒村听雨。彷徨失意间,不觉游离于读书写作之外,那些安身立命的文章,不经意间竟然荒废。想想曾经的那些厚实的日子,几乎每周都有文章见诸于全国各大城市的报刊,那份充实,那份喜悦,仿佛昨日黄花,令我无限追怀。这两年,少写几篇文章,少得几个奖项,少收几笔稿费,这些都是小事,可怕的是,顺逆之间的纠缠消磨了多少锐气和灵性,那一种旷达的境界和进取的状态几乎荡然。回念昨日,反增痛苦。不能再这样于焦灼中痛苦下去了,是该重拾纸笔抚慰身心的时候了。我知道,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甚至终我一生的才力,也不可能写出惊天动地的文章,我成不了我一向敬佩的贾平凹,甚至连省城的胡弦兄都赶不上,但是如果我坚持下去了,我的身心就会安宁,我就不会在原本挺不错的日子里成天不安甚至痛苦。杜拉斯说过,写作,只有写作,才能拯救你。尽管我的写作可能不会有多大成就,但我喜欢那一种写读生涯,直到生命的晚年。
董桥先生曾经写道,一个从事编辑工作和过着写读生涯的人一旦没有理想、丧失信心,根本不可能提起勇气坐到书桌前迎接新的一天。虽然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每当读到此处,便有如在孤寂的暗夜里,看到一盏新的灯影,心头浮起一阵温热。
正如青年乐评家李皖在《听者有心》一书的后记中所说,“这些可怜的文字是如此浅薄,但却让我快乐而骄傲。因为我以可能的方式反抗了生活,抓住了思考、感叹、审美、梦想等等我一直以为的一生中的重要的事。对有梦的人而言,可能的方式无处不在,在贫困下、在忙碌中、在平庸里、在战乱间,只要不放弃寻求,你都可以找到。”这段文字,谦逊之间充满另一种自信,平实之中饱含着进取的执着。这些道理曾经久存我心但又尘封已久了,李皖老兄以家常叙谈的方式点醒了我,甚至给我以方向和力量。这世界不会因少了我几篇文章而稍减其色,但是我平凡的生命却会因这些文字而变得踏实。写作,只有写作。
写于2005年11月。发表于《都市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