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时节,我应下了紫筠的邀约,准备为他的新书《渡劫记》写一篇序文。
其后的日子,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忙忙碌碌,每于夜深人静,余心方安,始能坐下来灯前细读他的诗文。边读边划,不觉沉迷其间,耽于吟咏,竟至迟迟不能动笔。寒露已远,霜降又过,凉露濡衣,满山叶黄,我的心情一天天暗自焦灼起来。我甚至开始责怪自己,当初怎么就敢不假思索地接下了这活。这般年纪,孟浪如此,只能以兄弟相知二十年、却之不恭来解释了。
很多年前,我写过许多人,也曾为不少师友的著述作序陪衬。率性而作,快意文章,乃至冠在画家黄风东兄、书法家李乐武先生的书画集上四处亮相。而那些文字,多半是晚间散步时边走边想、回到家一挥而就的。写的轻松,而文辞之沉实古雅,至今也不为之惭愧。但是,这一篇序文,却让我如此为难。我想,这大概是紫筠的大才高韵将我震慑住了,以至于内心惶恐,太过凝重,而难以下笔。
大约十六年前,紫筠写过一组《彭城文人印象》的文章,陆续发表在《晨报》文学副刊。其中有一篇专门写到我,记述了我与他的一些交往,彼此为人为文的前尘旧事。那时正值盛年,谦谦君子,诗书几卷,座上二三知己,壶中十万春风。光阴如梭,人事萧条,几年沦落,升斗微名,半生蹉跎。坎坷诗家异代同,鬓梢已惯雪霜清。略有狂才追杜牧,怜君亦为儒冠误。夜深悄问别来事,俱是千疮百孔人。如今已远江湖事,余生无恙便无求。
紫筠少年聪颖,青年得志,中年沉潜,数十年诗酒风流,疏狂率真,未脱一情字。吾观其旧体诗词四百四十首,皆与情字相始终。爱情、友情、亲情、乡情、别情,而这诸多情绪中无不寄寓着深情,隐含着多情,展露着才情,洋溢着诗情。窃以为其中最佳者,当属爱情、酬赠诸篇。紫筠诗词,得晚唐遗韵,承花间词风,近世沿续纳兰、曼殊一脉,文辞俊雅,情思绵密,词风温婉,韵致悠长。当今诗坛,能如此者,盖无多人。
鲁迅先生当年有篇演讲稿,名字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读完紫筠这部书,我不由想到类似的一句话,紫筠风雅及诗词与花及酒及梦及西湖之关系。诸君且看,仅爱情篇、咏物篇里咏及荷花、樱花、桃花、梅花、玉兰的诗词,就多达四十余首。“五百年前属至亲,君形如个我名筠。”“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樱花一紫筠。”花事人情,物我两忘,一切景语皆情语,说尽心中无限事。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花间一壶酒,灯前发如鹤。紫筠善饮,年来频醉君家酒,日日三千斗。仅酬赠篇里,饮酒诗即有三十五首之多。“灯红千碗酒,发白五年情。”“一盏灯前莫多语,今宵不让酒杯闲。”“昨夜残杯不尽欢,移灯细把白头看。”“两盏三杯新酿酒,千言万语旧心情。”列位兄台,在爱情篇里,有两个有意思的关键词,可曾留意?梦,西湖。粗数一番,含梦的诗词十五首,吟咏西湖的诗词十八首,皆清词丽句,深情幽意,几度缠绵,十分惆怅,令我勾画点点,感佩再三。“不记别卿多少年,西湖一过一凄然。此心深种碧波下,来岁应开并蒂莲。”“昨梦西湖微雨斜,与君并立看荷花。今宵早睡偏无梦,却忆年时笑泼茶。”“梦中久不到西湖,一见清波泪似珠。寻遍当时啼别处,新荷遮水旧荷枯。”江南花草尽愁根,十年无梦不为君。西湖梦寻,别有所寄,故人安在?
是真名士自风流,紫筠的风雅是在骨子里,确非常人所能及,故能出入雅俗之间,顾盼自如。余尝谓,俗的雅,才是真的雅。紫筠洒脱率真,有才情有学问,又深谙韵律,所以艺高人胆大,敢将白话入诗词,敢化古人文章入诗词,敢将当下生活入诗词,古雅浅近,清亮鲜活,意趣陡生,合规得体,骨格独标,实非凡人所能为。“时光之外,所有荷花都可爱。大雨声中,多少心情伞下红?”“夜雨凉生风快哉。小儿回笑爽歪歪,西湖万朵藕花开。 半月板伤逾月半,一杯茶冷看聊斋。无边风景闭眸猜。”“岸芷汀兰自有生,诗人何必喜青青。忧风愁雨,误了好心情。 往矣野芳侵古道,来思晴翠接新城。且斟酒满,细说与君听。”“帝子降兮千渚秋,芙蓉国里尽予愁。无情最是湘江水,有意长偎杜若洲。”“饮者向何处?心属醉翁亭。山行六七余里,不断是泉声。恰好潺潺雨过,时见幽幽花破,俯拾尽娉婷。回首翼然者,孰料暮云升。 鸟声乱,人影散,若为情?”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新诗,我不太懂,故不敢絮叨。散文二十篇,不少以前都读过,最喜欢最后一篇《李大白》。
记得当初,紫筠曾说,我动笔前,他先办一场。其后半月,报社范明道兄公子婚宴上,紫筠带着孩子匆匆来去,未及多言,未能对饮,走后发来一言,说是匆匆忙忙,难表敬意,改天约你单喝。其实,他哪里是约我单喝,是委婉催我赶紧交付文章。为了写好这篇序文,我打印了这本书,天天上班下班带来带去,不知翻阅多少遍,韦编三绝,几成毛边。期间,为打腹稿,我忙里偷闲,从俗务中抽身,两上云龙山,盘桓石径,构思文字。虬柏苍苍,秋水汤汤。心有栖迟,文思乃畅。
“每叹天涯故旧疏,殷勤忽问我何如。晚来能饮一杯无?”诗文相知二十年,除却年龄,诗、酒、才、情,我愧称兄。尽管如此,立冬前后,是该约他喝一杯的时候了。
雷泰平
2020年10月31日,写于万松山馆
旧诗翻滚,只怕难看上眼。满纸浆糊,殷勤也已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