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的西南联大,至今尤是个颇富神秘色彩又令人向往的地方,学术氛围自由开放,校园里集中了一大批学养深厚的教授和才华横溢的学生。其时,作为新文学作家的沈从文先生也在那里教书,他开了一门写作课,很是吸引了一帮虔诚的文学青年,像汪曾琪他们隔三差五地就要跑到沈先生家里,听他讲文学讲人生,细话民族的命运以及他个人的忧虑。谈得时间久了,到了开饭时候,他们就在先生家里蹭一顿饭。有时,先生还会带他们到沿街的干净小馆子里去简单地坐坐,边吃边聊中给他们补充些油水。对于他们的习作,沈先生一 一细作评改后,让他们工工整整抄写完毕再交到自己手里,由他向外推荐出去。当然邮资之 类的也是由他来支付。有一个细节,汪曾琪一直记忆犹新,他说,每次把稿子交给先生后,他都很仔细地用刀子把四周的空边裁去,为的是节省些邮资。须知在那个物资十分匮乏的大后方,清贫的沈从文先生要养活一家人已实属不易,再有心接济弟子,那就不得不裁去那些空白了。苍颜白发的汪曾琪先生每当说及这些时,眼里总是十分地柔和,我想此刻他的心里肯定又温暖又湿润,他一定在深深想念着那个他终生师事的仁慈老人。汪曾琪在不幸的年头里有幸遇到了沈从文先生,这是他的福分。
一九五七年,吴组光被打成右派下放东北劳动,一些亲朋好友都不敢到他们家去了。老舍重友情,常去看望新凤霞。新凤霞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变卖吴先生珍藏的一些书画。三年后吴先生返京,有一天,老舍请他们夫妇到家里来,拿出一张齐白石的玉兰,说:“这张画是我在画店买来的,发现画轴签条上有你的名字,当然应该还给你。”吴先生百感交集,请老舍在画上题字作为纪念,并问花了多少钱,老舍说:“不要问这些。对不起你的是我没能把凤霞卖掉的画全部给你买回来。”吴组光当时眼眶湿润了,新凤霞哽咽了。董桥先生看到这里,说心里非常难过,由此更加尊敬老舍先生了。这里面有多足的人情味! 岂是一句“义 重如山”所能涵盖? 温馨的往事真教人低徊不已,我总在这样想:后来怎么会是老舍先生投湖了呢?哪些狼心狗肺的人咋就活得那么硬?
沈从文、老舍那一代人,此外还有施蛰存、台静农等前辈,他们既有旷世的才情,渊博的知识,又有坦城的人格,荡气的热肠,数十年安贫乐道,却不忘广施仁爱,扶困救急,令我感动之余复又感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光阴,而不能去追随大师与他们同行在人生的风雨之中。如此的念头总归是痴心一片,岁月如流,前辈们总要离开我们而一一远去的,我们留不住大师的脚步以及那个情深义重的年代,但愿那一脉精神的薪火不息,星星点点闪烁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血脉里,燃烧起我们的热情,照亮前行的夜空,让我们携手共赴人世的沧桑。
写于1999年初。先后发表于《彭城晚报》、《工人日报》、《人民铁道报》、《中国交通报》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