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岁将云暮的时候,寒流阵阵袭来,但阳光依然明媚。去年的此时,为了生计奔波不已,每日的晨昏都穿行于这个城市的边缘,简单的行包里,一个冬季都装着两本书,一本是普鲁斯特的《追寻那失去的时光》,另一本则是董桥的《从前》。那个冬天很快过去了,春天来临,山脚的草木青了又黄,转眼又是岁末,普鲁斯特的那本厚书依然没有读完,而一本《从前》已被我翻得书皮都成了毛边,二十九篇文章加上一篇自序,都被不同的笔迹圈圈点点,蓝蓝黑黑地呈现着两年多来与之晤对的绵密心路。
喜欢董桥的文章,已有十年的时间。早在一九九五年的夏季,我辞别妻儿,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寻求出路。每当暮色四合,我回到位于城市北区的那间小屋,简单地吃了饭,便是灯前一坐,捧书就读。其时,我手里拥有的是三联书店版的《乡愁的理念》和《这一代的事》这两种,薄薄的两本书,曾经让我在那个闷热的夏天沉醉不已,浑然忘却现实的困窘,带给我许多的慰藉。
当时的我,工作与生活两方面都面临着一些困难,在有些事情上一时无能为力。白天在外面强打精神支撑着门面,夜晚时分,则是满腹的心事。在许多个凉雨飘潇的夜晚,蜗居独处,唯读书以忘忧。深夜读董桥,知入知出,那颗散漫驿动又满是皱纹的愁心,慢慢就找到了归所。
一转眼,十年,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困境不再,那份发奋读书的心情也早已不再。但对于董桥,确实是不曾冷落过的。几年间,所能知道的他的文章,都百般地搜来,细细读过。轻飘飘的岁月,轻飘飘的感念,似乎觉得他的文章竟也有了那么一丝的华丽与轻飘了,虽然篇篇都还是那么珠圆玉润,隐隐散发着才情、学识和灵性。
直到二00三年的初春,遇到了那本《从前》。灯前翻阅,一读惊心,隐隐体味到了岁月的悠远苍茫和董桥的沉实稳健。
二十九篇怀人忆旧的文章,较之昔年精心营构的尺幅小品,篇幅上都有所加长,故事缥缈,人物悠远,灵动的文笔挥洒而出的是沉实的轻愁和料峭的温煦,满纸泛起的是斑驳的记忆和苍茫的留恋。如果,你是位曾经沧桑的人,在品味出那些像泪、像酒的人生况味时,诚然会感喟不已,也定然会哀而不怨,化绵绵忧伤为一声淡定的轻叹,在温婉的浅笑中,“收拾残破的心好好上路”。
正如沈胜衣所说,《从前》里的文章,几乎篇篇是传奇,整本书就是一卷漫溢着文人情致的人物志。主角都属于从前的岁月:前朝遗老、漂泊游子、落难佳人、潦倒才士、蒙尘怨女、失路书生,乃至“有一息雅人清致”的平凡人物。董桥先生皆以“错失”为线索,写他们的失意、抱憾、不遇、落魄,种种苦命悲情、怅事惘怀,满卷都是“凋零的前尘影事”。对这些传奇主人的叙写,往往不尚雕凿,数笔点染,轻轻勾勒,即成格局,笔调疏淡,意绪浓浓,通篇漶漫着一片古典的月色,淡淡地笼着一抹清愁。董桥虽然端出的是人世间的那许多苦酒,却又以他的玲珑心窍和巧手妙笔,把它们酿成了甜品。让我们在尝出满心温馨微醉的同时,齿颊又婉然留有凄艳的余香。
董桥的《从前》,是“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从前,其实是“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兴许,会带着个人的诗意而失真,那倒是另一种真实了。像我,总计才三十多年的人生路,严格起来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从前的,但我依然醉心于《从前》里流露出的那份真情。面对不能溯回的从前,能够在董桥经营的一片旧时月色里寻回一些感动,体味一些怅惘,得到一些安慰,也就足够了。
写于2005年12月26日。发表于《彭城晚报》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