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社会改变了许多,宽泛了许多,出书的理由也越来越多,似乎什么人都可以写写自传了。于是各类自传便汹涌而至,林林总总几成泛滥之势,令人避之如仇。虽如此,当我于书市中翻出《苏雪林自传》、《王映霞自传》两书时,眼睛还是为之一亮,毫不犹豫地买下。总是笼着一层神秘烟霞的现代文学史一直令我沉迷低徊,买“苏传”就是为了真实地了解苏雪林本人坎坷传奇的一生,买“王传”则是想更多地研究郁达夫先生。
王映霞女士,曾是时人皆知的一位苏杭美人,虽然才学不及苏雪林先生的十分之一,但在我的想象中,多少也应当是一位知书达理、温婉可亲的人。像她这样的历史当事人,出自传写回忆,应当对今人认识历史、总结教训有所启发和教益,至少也得将历史真相写清楚。然而,映霞女士晚年写此自传时,不是心态还没有放正,就是思维发生了混乱。许多该讲的细节即那些不为外人所能详知的东西,她都难得一讲,即便提及了也仅仅是浮光掠影一笔带过。而那些不值一提的琐事,诸如她晚年如何黄昏独语不惆怅、鲁迅先生在日记里提起她几次之类,却津津有味地不惜笔墨去铺陈、絮叨。通篇除了引用达夫日记、书信、诗文以及有关人士的文章外,实在没有多少值得一看的东西。
我并不想猎奇,更不想刺探隐私,但郁、王二人的离奇婚姻波及面太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达夫客死他乡。是非曲直,谁能澄清呢?特别是郁王感情裂痕、婚变之处,她也没有说出能令人信服而又清楚明白的恩怨来。书中谈及谣传她与许绍棣丽水同居等事,这不是小事,不能轻描淡写地处理,事隔几十年了,这些事情该说清楚了,然而映霞女士似有许多隐晦在里面,因而一直不能坦言此间曲直,反而耿耿于怀地一味指责达夫先生如何多疑、如何粗暴等等,这对于生性率真浪漫又历经坎坷终至魂飘异乡的达夫先生,是否有失公允呢?这样的自传,带给我许多的失望和遗憾。至于文笔,更是淡若白水,一览无余。
当年,各家大报名刊的编辑们曾争相约请苏雪林先生写点自传或回忆录什么的,这时候,她总是推诿说:“一个具有历史价值的人才有资格写自传,像我这种庸碌卑微的人也来灾梨祸枣,岂不笑掉人的大牙,还是免了罢。”毫无疑问,这么一位兼学者、作家于一身的老人,对待自传是严肃认真、轻易不为的。及至后来,为某种情势所迫,非写不可了,她才请两个学生帮助,她口述,她们笔录,结果搞了整整4个月,她不满意,无可奈何之中,以95岁高龄亲自执笔为之,一面写一面将自己平生著述浏览一遍,又在旧日记中检查索引,反反复复,又是整整8个月时间,始得告成。单就其写作态度来讲,比起映霞女士在他人相助下仅花了1个多月时间就大功告成,真不可同日而语。
苏雪林先生做自传时,虽年事极高,却并不倚老卖老、故作糊涂、信口开河。她一生坎坷,婚姻不幸,事业不顺,但她的回忆文字却很平静,她没有抱怨、指责他人,反而更多地去理解他人甚至自我责备。苏雪林生性内向,为人太过单纯、固执,一生以书为伴,以书为业,也许是这个缘故,写起文章来,未免书生气太浓,浓到化不开了,则显得行文略有呆滞,少了几许生趣。她甚至在这本自传里还做着学问,用了不少篇幅大讲她的屈赋研究,真有点学问家撰写“学记”的味道。好在她极会闪转腾挪,于读者刚要生厌时,笔法一变,谈起了诗画艺事及写作经验,后来又谈到了吴稚晖、徐志摩、朱湘、庐隐、陈源、杨荫榆、胡适等现代文人的生平逸事,娓娓道来,真切自然中,轻轻掀开了历史的一角,一下子就丰富了我们的视野,无形之中早已超出了一般自传的价值。
美人离才女有多远?看看这两本书就知道了。对于两位老祖母级的现代名人,对于她们的书,我买了,读了,又大着胆子说了自己的感受。我想无论对错,这本身就是一种尊重。
(这一篇的原稿我已找不到了,只好在网上搜了一下,在《中国妇女报》2002年1月8日这一天的阅读版上,找到了它。凭着记忆,我把编辑老爷当时给改动的个别地方作了恢复。凡是您觉着不顺的地方,都是编辑的错,呵呵。)
写于2001年6月8日。先后发表于《彭城晚报》、《团结报》、《中国青年报》、《中国妇女报》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