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梁辰,在一次酒后,诉说其年少时梦寐以求但最终落空的一个梦想。听后,一桌人几乎笑死,笑罢,一桌人黯然,又差点闷死。这家伙一席话,唤起了我们共同的回忆,又带给了大家普遍的感伤,甜蜜的缅想中夹杂着一层淡淡的失落,活该着要喝多了。
他那个梦想,是在读小学时满心想拥有一顶棉军帽,就是画面上雷锋叔叔手握钢枪时所戴的那一种,当时的俗称是“火车头”。那时家贫,吃饱穿暖尚且不能保障,戴上一顶崭新的棉军帽简直就是奢望了。虽然一直没敢向父母提,但那个念头实在一直没断过,甚至设想着有一天,大早晨一觉醒来,床头上就放着一顶“火车头”,一把抓起来就按在头上了,套上大棉鞋,三步两步冲出屋,奔跑在下了一夜仍不停歇的鹅毛大雪中……那个暖和劲就别提了,一脑门子汗啊,擦都擦不净。要说那份神气,看看吧,震得邻居二蛋、小顺他们倚着自家大门就没敢出来,双手笼在袄袖里,眼巴巴地看着咱,满脸都是羡慕啊,这回总算服气了吧……就这样白日做梦好几个冬天,最终都没能戴上一顶“火车头”,尽管这样,从没有埋怨过家里的人。后来,就暗暗地下决心,等将来自己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先买一顶“火车头”。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清贫寂寞的乡村生活中,对于一个敏感多思、充满幻想的男孩来说,这点念头是多么合理又带有多大的普遍性啊。那时候,我们满脑子都是对战争年代的想象,并对军队和军人一往情深,几近沉迷。寒冷的冬夜,满天繁星,一地寒霜,麦场上的露天电影,《英雄儿女》,《南征北战》,《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我们看得津津有味,耳熟能详,解放军战士智勇双全,英姿飒爽,战争场面激动人心,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那一股豪情令年幼的我们为之荡气回肠,单是那一顶顶飘动在皑皑白雪间的棉军帽就足以令我们神往不已了,想想看,那该是多么暖和与神气。如今看来,那一份天真的梦想里竟包含着如此多的实用与浪漫。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本村年龄相仿的伙伴中,几乎没有谁不是这样的,然而又几乎没有谁能有幸戴上它。唯一例外的是曹建新,他爸在矿上工作有工资,经不住他一直闹,就从城里给他买来了,不知从哪里还搞到一只红五星嵌在正前方。瘦瘦小小的曹建新戴着那顶崭新的“火车头”在村子里一出现,很快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一群男孩子围住的曹建新,形象仿佛高大了许多,就连平时根本不大理他的孩子头大军都来了,临走还说曹建新你以后可以跟着我了。曹建新从那天起就傲了起来,一天到晚跟在大军的腚后面,他那顶“火车头”除了大军谁也没能摸一摸,渐渐地,大家就都不理他了……在一年年的羡慕和梦想中我们渐渐长大,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读书、工作,渐渐远离了家乡,也渐渐淡忘了儿时的梦想。
倒是梁辰痴情执着,至今念念不忘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旧梦。那一天,令我难忘的是,他自始至终说得很认真,他说,那时家里穷,尽管我梦寐以求,但始终没有开口为难父母亲,我决心以后挣了钱自己买,这梦一耽搁就是好多年。工作后我有了钱,可以去买一顶“火车头”了,然而那种帽子却早就不时兴了,就连乡下老家都没人戴了。想想看,就这么一个简单朴素的梦想实现起来竟是如此的不易。
那一次,大家都喝了不少,微醺中我笑骂梁辰,你小子从小就没能戴上的那帽子,今晚你可是把它牢牢地套在了我心上啊。
写于2004年4月,发表于《都市晨报》、《黄金时代》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