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城市依靠什么生存,我说不清楚。但一个村庄的存在,离开了土地是绝对不行的,村庄失去了土地就不再是个村庄。若干年前,石家庄也许就像平楼村一样是一个寻常的村庄吧,后来,它的四周渐渐为楼房和大路所占领,不见了庄稼和树木,也就失掉了一个村庄的根本,只留下一个令后人悬想的名字。我们怀念一个村庄,往往是牵挂那个村庄所在土地上的诸多人事。
平楼村地处黄河故道的冲积平原上,地势高亢,土质不沙不淤,宜于生长各类树木和庄稼。从最初搬来的几户人家算起,村里人在这块土地上的耕种也有几百年了吧。人已换了多少茬,土地却一成不变。有意思的是,在平楼村,每一块土地,都有着自己的名字,南沙岗子、西沟堰、邢家林、坝子窝、堤河子,这些亲切的字眼,隔了十几年,我都能一一喊出,想到这些地名,那大片大片的庄稼就在南风中摇曳起来了,有时耳边甚至还能听到生产队长徐永富中气十足的那一声吆喝:“社员们听清了,晌饭后都到邢家林耪豆子去了啊……”当然,他披着粗布褂子双手叉腰立于老椿树下的高大形象也会同时浮现眼前。
南沙岗子,是村子正南一块高高突起的沙壤地,离村子有四里路远,就像中国地理版图上的南沙群岛。泰平小的时候,这里先是生产队的瓜地和花生地,有一两年又改变了菜园子,后来就种上了大片的棉花和红芋,再后来,就不知道种些什么了。也许是相隔太过久远吧,南沙岗子留给我的印象,就如同水墨山水画里的那一痕远山,淡远得有些缥缈。
麦子拔节的时候,甜瓜、菜瓜的秧子上已结满了拳头大的瓜纽子,一蓬蓬深绿带刺的叶子,就像巴掌一样将它们密实地遮盖住。而此时,西瓜才刚刚放秧,不足三尺,看瓜的老宋头,一天到晚蹲在瓜地里,用一种名叫压瓜刀的专用工具,铲起一抔土将每一根瓜秧压住,显得悠闲从容。
到了麦忙五月,甜瓜、菜瓜长成。特别是熟透的甜瓜,开始四散香甜的气息,招引来那些割草的孩子,围着瓜地乱转悠,老宋头就紧张了起来,警惕地站在瓜地中央的草庵子外,四下里频频探望。
等西瓜成熟到大红穰漆黑籽的时候,孩子们就放暑假了。镇日长闲,除了洗澡摸鱼,就是摘桃偷瓜了。西瓜地四围的玉米、高粱都已长得密不透风,西瓜秧本身又旺又高,正是“爬瓜”的好时机。从玉米地里爬进去,拣大的摘下,滚推着西瓜爬回来,几个接应的人抱着大西瓜钻进玉米地,再找个避静的柳荫下,就可以享受一番了。我和弟弟单独干过这事,我生性胆小,弟弟爬进瓜地去摘瓜了,我躲在高粱地里倒紧张得老有尿意。弟弟偷的那只瓜足有十五斤重,没吃一半就把我俩撑坏了,尿了好几次才又接着吃完它。不知道远在内蒙的弟弟,还能记起这事吗。
南沙岗子开始种植棉花的那一年,村子里浪漫的事开始发生。生产队为了种好棉花,专门成立一个“棉花专业队”,队长是个身材颀长的白面书生,队员则青一色的年轻女子,此外还有记工员、团支书记,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一群人成天嘻嘻哈哈,从初春忙活到秋末。正是青春多事的年华,在出力流汗的同时,男女间的浪漫情怀也就不可避免地敞开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年少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多少,后来随着那些女队员的一一远嫁,一直也没有机会再去打问一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芹妮在一个大雪天喝了过多的农药而死去,兰彩的家人与赵家打得险出人命而兰彩本人连夜出走……这一切绝对与恋情有关,由浪漫开始而结束于如此凄凉,想来总是替当事人遗憾不已。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棉花专业队长五虎叔已在外打工多年,不大回村,而那些远嫁的女队员们都已儿女双全,过多的劳累烦忧已使她们过早地苍老,不知她们还有闲心去想一想当年的那些事情吗,也许根本早就忘掉了。
倒是我这个从不稼穑的局外人,事隔这么多年了,还能记起南沙岗子,还念叨这些陈年旧帐。
写于2004年11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五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此篇后又发表于《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