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楼村,一个活过五十岁的人,假如还没有给自己及子孙留下三五棵几搂粗的梧桐树,那真是说不过去的事情。
柳树、杨槐和梧桐,是昔日平楼的三大家常树木。柳树多环村而生,守望村庄,涵养着风水。杨槐,花可以吃,木便以用,是寻常人家的门庭支撑。而梧桐则更加朴茂敦厚,在村庄里主持着大事,操问着根本。
儿女到了成家的年龄,做上几套平常的家具是必不可少的,三件箱子五组柜,外加一张大花床,那些厚实的面板就要首选梧桐。干透的桐木锯成面板后,材轻质柔,不裂不翘,经久耐用。农历十月的好日子,漆染成大红颜色的箱柜桌椅,在“呜哇哇”的唢呐声中,一路张扬着艳俗热烈的喜庆氛围,在经过村人褒贬不一的检点评价后,摇摇晃晃地由女方抬进男家,这曾是泰平少年时候耳熟能详的一道乡村风景。
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那些酸酸甜甜的日子,在村子里自然交替。在平楼村,一个人活够了六十岁,一般都要为自己预备后事了,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在某一个春天的晴朗日子,郑重交代儿孙,要他们把屋后那棵老梧桐放倒,在风日里搁置到冬闲,再请几个心细的木匠来家,用大油锯将那粗大的树身破开,分解成五寸厚的板材,整齐地码在屋檐下。至于何时用得上,也许十年八年,也许要等到近二十年之后,也说不定呢。1976年冬天,我老奶奶以八十五岁高龄无疾而终,她那副寿材在屋檐下一搁就是二十年。但也有例外,1987年冬,我奶奶尚未活到七十就无疾而终,由于去得太过突然,她那寿材是在情急之下,花了高价买下别人家半干的梧桐,仓促赶制而成,此事令我爷爷一直耿耿于怀。1999年春末,爷爷病逝于内蒙,临走前还不忘屋后那棵梧桐,要我父亲在家给他预备下,三年后他归葬平楼时,将以之入土。
说起那棵老迈的梧桐,六十年前的春天,正是爷爷亲手将它栽植于屋后。不成想六十年后,苍苍梧桐,成了爷爷的归所。
泰平离开平楼村时,家中计有大小梧桐壹拾捌棵。最大的一棵,就在爷爷的屋后,为爷爷当年所手植。记得七岁的时候,它已粗壮得让我兄弟三人牵手合围都抱不过来。此树根深枝繁叶茂,遮住了大半个屋顶,枝桠上光鸟窝就有五个,“麻鸪油”窝三个,“马嘎子”窝两个。(“麻鸪油”、“马嘎子”分别是灰椋鸟和长尾灰雀在平楼村的别名。)“麻鸪油”的叫声悠扬宛转,“马嘎子”一张口则粗俗吵杂,惹人生厌,特别是一大早,正当村里主妇忙乎做饭的时候,“马嘎子”突然一阵啸叫,就乱了奶奶她们的心情,担心这一天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随即就从盐罐子里摄出几粒粗盐,放在灶台上,再用一只白碗翻过来盖住,同时还要朝地上吐下三口唾沫,这一切做罢,方才心安。
有意思的是,十来岁时,我常与大我几岁的小叔比赛爬树。杨槐有刺,柳树皮糙,梧桐则光滑多枝,适宜孩子们在上面活动。当我们爬上家里最高的那棵梧桐后,举目四望,平楼村整个掩映在高高低低的绿树里,不见房屋,不见人畜,清静得有些缥缈,我一下子想到了从没见过的深山老林,心里有些恐慌。我小叔骗我说,在他站的那根高枝上,能隐约看见东南方向的徐州,我要上去看看但他不让。遥远的徐州城,也曾是乡村少年的梦想之一,我当时相信小叔是看见了徐州的。
如今,我住在徐州的高楼里,举目回首,极力张望,却根本看不见平楼村那棵最大的梧桐树。
写于2004年11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四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
多年前读过的文字,如今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