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槐,村里人都这么叫它,但写起来却不知用哪个“杨”字更为妥当。我一向不喜欢杨树,这里不写“洋”而用了“杨”字也是出于无奈。虽然走遍村子也找不到一棵水桶粗的杨槐,但这种树木在村里送走的岁月不比柳树、梧桐稍差,绝对是土生土长的物种,与那“洋”字是不会搭界的。如果图省事叫它槐树,那又不对了,村子里另有一种秋天结满豆荚的树木,就叫槐树。
在平楼村,杨槐多半栽植在每家的宅后,形成一片林子,间或也有几棵散漫在屋山的东墙根以及猪圈的背后。春来故道,万物生机萌动,杨槐却一直不见动静,等到麦黄五月,满树绽放如云如絮的细碎白花,清甜的香气就在曛风里四下弥散。这时节,蜜蜂可谓最为繁忙的生灵,一整天嗡鸣着翻飞于灿然盛开的槐花间。而那些肥大的母鸡,则各自引领着一群毛茸茸的鸡苗,从容啄食于杨槐的树影下。槐花笼罩下的平楼村,柳棉飘飞,日影静静,村里人却不知都到哪里去了。五月槐花香,说的是老历的五月,乡下的事情只有用农历度量才显得有条不紊而饶有诗意。
泰平二十岁的那个春天,是在南方一座小城度过的。其时的泰平,在中文系读到了第三个年头,敏感多思,钟情文学,一度沉浸在沈从文、贾平凹等诸多先生的乡土世界里,说如痴如醉也不为过,那一段清贫平静的校园生活正是此生最好的读书时光。五月的曛风吹来城郊杨槐花的清甜气息,夜夜搅动乡愁,不能成睡。后来,就写下了一大堆名为《槐花时节》的文字,体例、意境模仿的是平凹先生,语言及风情追随的则是从文大师。那稿子的一部分在校报刊出后,竟也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几句好评。那些幼稚的文字,至今读来,我并不为之脸红,对一种乡村树木的感情,无论怎样表达,其本质都是朴素和纯真的。
关于杨槐花,我以前写过它,还有更多的人都写过。但现在杨槐花没有了,城市里的菜场上偶而一见,蔫蔫巴巴,清甜不再,还贵得要命,我不想再去多说什么。让我更多牵挂的,是那一家年年来去、追逐花期的我们称为“南蛮子”的放蜂人。而让我更多回味的,则是父亲藏在那只旧皮箱里屡被偷尝的一瓶蜂蜜。
杨槐生长缓慢,故其木质坚硬如青檀,是村中做家具硬料的首选。一般来说,桌椅几凳的腿、牚,大门窗扇的边框,都是用晒干的杨槐木做成。经过刨子一遍遍修整后的杨槐木,在木匠粗糙的大手里,笔直光滑,泛着青光,有着黄花梨一样坚实、朴厚的质感。一条杨槐木做就的板凳承坐过三五代人,仍不裂不散,这在平楼村不算什么稀奇。秋夜的星光下,院中柿子树下那几条杨槐木的小板凳,静默于露白风清的村庄,隐隐散发着岁月的沧茫和家居的温暖气息。
现在,那些流传经年、蕴着红光的小板凳,满村恐怕也找不见几只,谁也说不清都弄到哪里去了。几天前,给家里打电话,我稍带问了一句,母亲说,村西头老苍爷屋里可能还有两只吧。我想,最近我得回去一趟,我想去看看那两只杨槐木的小板凳,但我不会拿到城里来。
循着杨槐花的清甜气息和杨槐木的清苦味道,闭着眼睛,我也能走回平楼村二十年前的那一段清贫岁月。
写于2004年11月。谢金忠先生(诗人郁舟)主持的《彭城晚报》副刊专栏文章之第三篇。专栏名字就是“张望村庄”。每周一篇,连续刊登两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