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的那个5月,沈从文先生溘然长逝于北京。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尚不知先生是谁,价值何在,但这一消息却带给我一种发自内心的震颤。其时,我正沉迷于先生的作品之中,找遍了所能见到的各种版本,那般无日不读的劲头说是废寝忘食当不为过。《边城》、《长河》、《湘行散记》诸篇,皆已烂熟于心,其中大段大段的文字我可以张口成诵。有关先生为人为文的资料,收集、整理了几大本,那份热情决不比眼下追星的少男少女稍差。不料先生竟默然去了。先生去了,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的结束。他的一生太特殊,他曾给世人以太多的惊奇又太多的遗憾,他善良质朴却半生寂寞,他留下了美丽也带给人忧愁。捧读先生的文章,在我的眼前,总有一条绵长的河流潺湲在湘西的山野间,昼夜不息,一位白发长者伫立河边,目光熠熠,向着远方幽幽凝望。
沈从文先生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封建专制统治空前黑暗的时候。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氛围中,先生从那个充满质朴、充满人性、富有诗意甚至带有原始情调的湘西走向了大都市,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另一个世界。他目击上流社会的堕落、下层社会的不幸、道德的沦丧、民族的衰退,深感忧愤和悲痛。面对逝者如斯的现实,他只能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和头脑去观察,去思考。他怀念、留恋那虽然闭塞、保守、落后却秀丽、安宁、纯朴的一角小隅,更想以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来作朴素的叙述,以便使人们认识到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当前堕落处,使中华民族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于是,他把目光投向养育他的那片土地,以几乎全部笔力去赞颂那美好的自然、雄强的生命力和纯洁朴实的人性,努力寻觅一种能燃烧起民族前进动力的美好品质,希望给民族的新生注入一些新鲜的血液。乱世文章,虽未能化作匕首投枪,摇旗呐喊,作为一个清醒的有良知的作家,沈从文先生忧思沉郁,别有寄托,单纯、固执地作着自己的努力。
半个世纪的时光,几经沉浮,先生不争不言。建国后几十年间,被搁置的不只是那支沉甸甸的笔,可叹的是那一颗善良的心被冷落了。一朝尘埃落定,光华重现,如出土文物般为世人瞩目之日,先生垂垂老矣。
“美丽,总是愁人的”。沈从文先生从15岁即开始在沅水流域随土著军队过了5年的流浪式生活。他说他的智慧得之于沅辰诸水,他学会思考,认识美全是在水边,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一条绵长千里的沅水,维系着先生的审美理想和人生寄托,流波逝水中裹挟着先生浓浓的乡愁和对民族命运的忧虑,辽远深长,绵绵无尽。
湘水长流,斯人已逝,这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写于1998年,先后发表于《彭城晚报》、《中国青年报 》、《深圳特区报》等处。原稿同样找不到了。在网上搜到《中国青年报 》1998年10月24日的“开卷”版,下载下来。记得当时《中华读书报》也以《愁人的美丽留人间》这个标题刊发过。俱往矣。令我念念不忘的是,那个美丽的湘西和白塔下的边城少女翠翠。